朱玄鸣那凄狂的笑声依旧在这狭小的洞穴内回响,听起来甚至比外面甬道里的鬼哭狼嚎之声还要慎得慌,想来他是彻底疯了,甚至连个话都说不清楚,愣是把暮云雪“未出世的孩子”说成了是他的杀母仇人,可在场的另外两人,哪能听不懂他想表达的意思呢?
暮云雪的手依旧隔着单薄的衣料死死抓着耶律阮,他得力度有些大,抓得耶律阮生疼,本来以他的能力自然可以轻松冲破暮云雪的束缚,可他的血就像是凝固了,四肢百骸都是麻的,别说冲破钳制去直接了断了朱玄鸣,就连动一下,他都不敢。
谁能想到,普天之下能让当今蔑视一切得妖皇耶律阮害怕的,竟是暮云雪颤抖不止却还强装镇定的手。
当年凤王最后将朱玄鸣送走的那一下除了自己剩下的功力,自然还有最后的记忆。所以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朱玄鸣知道是最正常不过的,哪怕耶律阮没杀倾如墨那也是有口难辩,如今若是冲出去杀了朱玄鸣,那便是坐实了杀了暮云雪母亲这件事,若是不杀……傻子都猜的出来已经丧心病狂了的朱玄鸣不会说出事实的真相。
他突然开始后悔,怎么一开始没把朱玄鸣这破喉咙给废了发不出声多好,本来看着一副要死不死的样也没在意,天知道竟然一疯将这么一段陈年旧事给翻了出来,更恨的是自己当年搜查凤栖宫时怎么就一个脑热放过了朱玄鸣。
想起那个一时脑热的原因,耶律阮突然就恨这世间怎么就没有可以扭转时间回溯的法术。
“是谁杀的,我自然清楚。”
暮云雪的语调还是那么冷冽,若不是耶律阮清晰的感觉到他的身体在颤抖,体温都逐渐冰冷下来也会以为他多从容淡定。
事实上,暮云雪的内心的确还算平静,因为当年他也猜测到过,为此甚至疯过,寻死过又命硬的活了下来,经过了歇斯底里的崩溃后最终才慢慢冷静下来,逐渐接受了亲人的死亡。可从传承了上代凤王记忆的朱玄鸣口中听到母亲死亡的事情,他还是不由得为之一怔,身体近乎本能的发出生理反应。
哪怕并不想听,可又……忍不住想知道当年在那宫墙之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
当年,母亲得知凰山上的事情后立刻花容失色,简单言明母子二人的身世血脉便立刻在木屋外画了一道阵法叮嘱暮云雪不准出去,随后便化为青鸾之身朝凤宫飞去,临别之前甚至深深的望了暮云雪一眼。
那一眼暮云雪怎么可能会忘,那一双犹带着缱绻温柔的清瞳里,是怜爱、不舍、担忧,独独没有责备与愤怒。
最后扭头振翅高飞的决绝,暮云雪望着那青色的身影,便察觉到这一别大抵是生死决绝。
他知道,母亲再不喜欢凤王,那也是他的亲哥哥,往大了说,他们同为凤凰那一脉中唯独两个血统较高的,耶律阮是抱着必杀凤王的决心进的凤栖宫,不论如何,她作为血统更纯正的更不能坐视不管,因为凤王一倒,各领地对凤族虎视眈眈的别族便会露出利爪,凤族千百年保留下来的坏传统又只认血统纯粹还必须是朱雀一族的男子。
别看凤王好色,血统达标的儿子也就一个刚会走路的朱玄鸣,这么点小个孩子就被架上王位,都不用邻边领地出手,内政上的那些长老光是想当这只手遮天的摄政王都能打的头破血流,内战四起。
暮云雪当时本想追上去,可他没有勇气,他承认他怕了,他刚知道真相,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耶律阮,甚至连冲过去质问他为什么要这么欺骗自己的勇气都没有——哪怕他明白不过是为了哄自己心甘情愿的献血。
他怀揣着一丝侥幸,认为耶律阮对自己没那么无情,好歹看在自己献了百年的血份上,认出那只冲进凤栖宫的青鸾是自己的母亲,然后……网开一面,放过她。
他知道耶律阮结界的功夫练得极好,若他和凤王有仇怨,那就去了结罢,至于那只闯进去的无辜青鸾,就设个结界把她关在原地不受到伤害便好,这么简单的事,看在自己也救了几次险些死去的他,总是能做到的吧……
哪怕在得知受骗后反复回想往事细节中心中一直不安慌乱,可暮云雪还是选择性无视,他也觉得自己真是可笑,竟然在这种关头还想当一个赌徒,赌耶律阮并非草木之心,赌他们之间还有情谊……
结果便是他赌输了,他的娘没了。
木屋外燃起熊熊青火,暮云雪没有怕,他知道这是母亲留下的保命传送术,一旦她身陨,阵法便会将暮云雪传送到千里之外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那地方哪怕他一辈子隐居在内不出世都不会有人发现。
可他没有在意接下来会去哪儿,只是呆呆坐着,望着熊熊烈火发呆。
耶律阮……你的心,当真是石头做的吗!
待火燃逐渐褪去,外面的景象已经变了,是在一片茂林之中,只见那剩下的火焰汇聚在一起,游至暮云雪面前,渐渐化成人形,看清轮廓时,暮云雪脸上便涌下了血泪。
“雪儿,如果你听到这段话,那娘……大概就是去寻你爹啦。”
“你性子本就单纯善良,娘又从来不让你去接触人心险恶,光是同门都能将你轻易骗去凰山,那蛟龙能三言两语骗取你的信任也是正常,是娘没有教好你,你莫自责,错不在你。”
“雪儿,我此去凶多吉少,凤王估计也难活下去,若是朱玄鸣还没死,他也定然会将唯一的血脉送出来,你一定要寻到他,保护好他,他是下一代凤王,若是死了,凤族便真的完了。”
“雪儿,此事定不会善终,娘有预感,之后会天下大乱,娘希望你等战火渐渐平息下来后出世去救平民百姓们,他们是无辜的,是战火的牺牲品,他们不该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娘知道你不是神仙,也不是什么圣人,娘也有私心想你好好活下来,所以那战火狼烟的几年,你也别去淌浑水了,这是权势的争斗,你去也不过蜉蝣撼树,不如静下心来将我留下的琴与琴谱练会,待战火平静,去尽量救那些可怜人。”
随后的七年里,暮云雪用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去颓废,去歇斯底里的在寂静的森林里怒吼,去用各种可以伤害自己却又无法一息毙命的方法折磨自己到奄奄一息,拖着一身残破的身子任由倾盆大雨将自己身上自残弄出来得一条条血淋淋的血迹冲刷干净,随后再也支撑不住般的跌倒在泥潭里,直到雨后天晴,天光破晓,青鸾的治愈能力让他的伤口慢慢自动愈合着,直到恢复如初,他又开始一遍遍的自残。
他体内有纯种的凤凰血,哪怕是只青鸾,除非一剑刺穿了心脏,被剁成一块块的,亦或是让血流干,不然哪怕受到再重的伤,他都可以吊着一息命慢慢恢复。
暮云雪也就是知道这种体质,所以一遍一遍的摧残折磨自己,直到身体不会觉察到痛了,直到习惯了濒死的感觉,直到情绪已然麻木,他才收拾好自己,认真学习那本琴谱,又过了六年,才怀揣着赎罪的心理去出世救死扶伤,体味世间冷暖,尝遍人间百态。
麻木的心被人情捂暖,又被狠狠的丢至冰窖,最可笑的竟是谁又能想到,他本来已经麻痹的痛觉与情绪,竟然在耶律阮要了他第一次的那晚全部回笼,他竟然会因为耶律阮的进入感到疼,因为他的抽动感到舒服,因为他顶到最深处时感到刺激与害怕。
身体是那么的热,心又是那么的冷。
*
“你清楚?你清楚什么?你知道当时耶律阮是怎么杀倾如墨的吗?”朱玄鸣瞪着眼,眼珠子似乎都要凸出来了,他艰难的翻了个身,以仰躺的姿势望着眸光冰冷的暮云雪,话音刚落,又是一道青光闪过,他另外一只腿膝盖以下又被砍断。
暮云雪剑尖指着朱玄鸣,脸色越发阴沉:“我娘好歹也是你伯母,从小是没人教过你不许直呼长辈姓名吗!”
“呵呵……呵呵呵……”朱玄鸣想来是彻底疯了,哪怕又被削去一截腿也不在意,只是恶狠狠的瞪着暮云雪,眼中情绪不明:“呵呵……家教?教养?你那好情人在杀入凤栖宫的时候我还有家人吗?!这么多年我一个人怎么过来的?你不是我表哥吗?你怎么救了天下没有来救我!青鸾暮云雪,民间普渡众生的圣子呵,那么小的我在尘世间像个老鼠一般苟且偷生的时候你在哪?!圣贤啊暮云雪!”
暮云雪握着剑的手一僵,身子颤抖的越发厉害,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怎么样,但耶律阮明显察觉到了这人的杀气,恨不得将朱玄鸣千刀万剐下油锅,可偏偏就是下不去手。耶律阮又气又急,又怕自己贸然出去牵动了暮云雪紧绷着的那根神经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后果。
等会……
耶律阮突然灵光一闪,当年自己搅的两族天翻地覆,七年之后世间才有了青衫抱琴男子的传闻。
这七年里,朱玄鸣也长大成人了,如果没有去找他照顾他,那这七年里暮云雪在哪?在干什么?
朱玄鸣脸上挂着一张令人作呕的笑脸,瞧见暮云雪身子颤抖的厉害,一只手竟然还不忘死死的护着肚子,顿时笑得越发放肆:“哈哈哈暮云雪!我的好表哥!你这副样子要是让倾如墨泉下有知可不得气死!”
又是一道剑气而下,彻底斩断了那剩下的半截腿,可是朱玄鸣已经疯了,更不怕死了,粲粲的嬉笑着,咳出一口血,却还是沙哑着声音继续叫嚷着:“杂种!你们这群杂种!杂种一家亲嘿嘿嘿……你娘那么高贵的血统竟然去和一个低贱的人类生出你这个妖怪,那蛟龙本就是个杂种,嘿嘿,你们两个杂种又生一个杂种……哈哈哈……”
一剑,两剑,三剑……随着朱玄鸣说一句话,一剑便砍在他身上,全都不是致命点,却也足够折磨他的,然而对方是个疯子,再怎么折磨人家也没知觉。
“哈哈哈,恼羞成怒了,恼羞成怒了,嘿嘿嘿。”朱玄鸣的眼睛被暮云雪方才一剑斩瞎,此刻盛着两个血窟窿配着这诡异的笑脸更是吓人,而他自己却像是无知无觉一般,依旧发出尖锐的笑声嘶声呐喊到:“哈哈哈,暮云雪,暮云雪,你有种!你竟然敢弄瞎我!我懂了,我懂了,你就是想来杀了我!杀了我你就可以当凤王!反正你也给那姓薛的怀了孩子!但是他们不会认你的!你就是个娈宠!在男人生下辗转承欢的鼎炉!鼎炉当王?笑话呃——!”
这一剑是直接腰斩,朱玄鸣“哇”的一声喷出一口血,他快死了,只消几息之间便可以因为失血过多加伤口感染而死,周遭满是浓郁恶臭的血腥味,可朱玄鸣毫不在意,甚至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语气带着喜悦的说到:“暮云雪!你斩断我的双腿!斩断我的腰!你明明被我的话激怒却半天没有让我噤声!你是不是很想知道当年凤栖宫里发生了什么?!”
耶律阮听到这,觉得不能再忍了,任由这疯子疯言疯语下去等会还不知道暮云雪会怎么样,可是他突然发现自己竟然动不了,仔细看去,身上竟然不知何时落下了一个光罩子。
这个罩子………
身处罩子内,他冲不开,竟然感觉身上的灵力也调整不动。
他什么时候下的?!不对……他不是没有内力了吗?他什么时候解开的?不应该啊……在一起这么久从来没发现他什么时候解开了这封闭内力的药……
“耶律阮掐着你母亲的喉咙!一剑刺穿了她的心脏!割断了她的手腕、脖颈,血!都是血再溅射!甚至在她的心脏里搅动着!喝了她的血!哈哈哈哈哈,你母亲死的可惨了!你却还为你的杀母仇人生……呃!!!”
最后一剑,是狠狠的刺穿了朱玄鸣的喉咙,将他钉在了阵法中心。良久,暮云雪才站起身,拔出剑,冷冷的看了眼地上已经发不出声奄奄一息的朱玄鸣被周边的黑雾包裹在其间分食着,只消再过一会儿,他就彻底只剩下一堆白骨了。
暮云雪静静的看着,脱力一般的后退几步跌倒在地,青剑立刻化为一片片光羽消散,耶律阮挣扎几下,见阵法弱下来,低吼一声立刻冲破从暮云雪的衣襟里钻了出来,化为人形将暮云雪抱住。
“……暮云雪,暮云雪,你没事吧?你还好吗?”耶律阮晃着暮云雪,只见对方双目无光,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他顿时心头一紧,握住暮云雪的手给他输送着灵力,抵着他的额头低唤着:“……暮云雪,你理理我,理理我……”
他一慌张,竟是连本座都忘了自称。
“……耶律阮?”暮云雪只觉得手脚冰凉,看着面前满脸担忧的耶律阮,冷笑一声,又低下头去,这副模样可把耶律阮给吓坏了,二话不说打横将人抱起,略起一阵黑雾便飞驰出了山洞,直到重见光明,他才发现暮云雪脸上满是泪水。
“……暮云雪,暮云雪,你不愿听,为何不直接要了他的命?”耶律阮亲吻着暮云雪的额头,一直试图暖他冰凉的手,可暮云雪却依旧闭着眼,脸色苍白,若不是还有微弱的呼吸,说是死了都没人怀疑。
暮云雪低声说到:“我只想知道我娘是怎么死的。”
耶律阮身子一僵,抱紧了人,颇有些有气无力的呢喃着:“……不是我杀的。”
暮云雪:“……”
他沉默着,耶律阮明白,他不会信的,这种时候再怎么辩解,他也不会信的。
就在耶律阮准备先将暮云雪抱回去休息时,怀里的人却突然低声说着一句什么,很微弱,但被耶律阮听见了。
他愣了愣,立刻瞪大了眼,紧紧的盯着怀里的人,呼吸也不由的急促起来,若不是暮云雪此刻都已经站不稳,他甚至恨不得抓着对方的肩膀摇晃着让他再说一遍。
可是暮云雪没有再说第二遍,只是闭着眼,仿佛累极了一般。
耶律阮不再等待,抱着暮云雪直接招出火雀刀飞回了凤栖宫。
刚才暮云雪说,他信不是耶律阮杀的。
然而他没说出口的话,则是他自己都不敢一口肯定的那么多年相处下来早就对对方习惯的了解——因为耶律阮不会用剑,甚至那个时候,比起用剑,耶律阮更习惯用一双手杀人,这是龙族的野性。
可在场三人,朱玄鸣疯了之下说的话,倾如墨用的是琴,无剑,剩下的一个,便只有凤王。
暮云雪痛苦的让自己沉浸在黑暗之中,不想再去揣测朱玄鸣的话,也不想再去想当年那凤栖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累。
对真相的探究,对真相的退避。
为什么要化为人形,感知那可怖的人性?
人性啊……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