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心动】
“阿絮,快点跟上。”
“你也抱着她跑一路试试?”周絮无可奈何地掂了掂右手,重倒是不重,维持一个姿势抱久了多少有些酸麻。
小姑娘正指着温客行咯咯笑。
温客行仗着阿湘听不懂,脸不红气不喘道:“见外了不是,她喜欢你,忽然换人可是要闹的,可凶了。”
“我们这是去哪?再往前走便是宵禁区,仔细官家来了捉你犯夜。”
温客行展颜一笑,道:“就他们?我四肢爬都比他们两只脚跑得快。”
周絮不以为然道:“你先爬一个我看看。”
小阿湘挥起拳头,十分配合地嗷嗷大喊:“爬!爬!”
夜幕彻底拉上黑漆漆的星帘,河中画舫上的伶人放声高歌,莺声燕语混着私塾中飘扬而来朗朗吟诗声,相互交错,此起彼伏,略有一股皇都京城望月楼的风味。
花灯如雨,随微风飘荡而去,自护城河游向郊外,影影错错的星辰缀落其间,浑然一体,仿佛沿着银河漂向天际。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歌女一腔清柔倦慵,吴侬软语诉尽诚素,那清柔尾调随琵琶弦音迤逦入耳。
温客行站在桥尾,胸膛漫上一阵热意,当他转头看向二人,艳绽后的花火零星翕动而落,隐约有个人影,自后向前,一脚迈入他的心间。
“发什么愣?”周絮垂头擦干净小儿嘴角的糖渍,感觉下头有股熟悉的炙热视线正在朝他递来。
“阿絮。”
这一声叫得十分古怪,拖长这调子,不像在叫人名字,倒像是在唱曲,周絮有些疑惑地朝他递了个眼神。
左右只过了一天,几乎断定他是个绝顶话痨,此时却一派反常,也没接着说话,忽而向天长笑,良久,举步朝他走近,倾身靠向他,距离极近,就连气息几乎都打在脸上。
“我好像,越来越喜欢你了。”
砰的一声响,夜空乍亮,一道焰火在熠熠星河中绽开。
骤闪的冷烟火在温客行脸上投下稀薄的柔光,也映出周絮一闪而逝的愕然神色。
怀里的小姑娘看着漫天烟火兴奋地鼓着掌,笑得十分清脆。周絮微微一顿,笑道:“我们才认识多久,温兄莫要拿我寻消遣。”
“有道是,倾盖如故,白头如新。”温客行笑盈盈地背着手,仍维持这个暧昧姿态,自顾自道:“阿絮与我,不也是一见如故?”
周絮刚想说些什么,蓦地耳尖一立,捕捉到极轻的脚步声,敛神朝温客行道:“有人来了。”
河畔杨柳依依,烟火仍肆意在星空中开放,温客行是刻意寻了这个远离人堆的地方,只是周絮并不知晓。
来人是个年轻女子,绫罗红装,青丝半披,额间细辫绕耳后,云鬓花颜落海棠。
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两个侍女,女儿家步伐缓缓如莲,走得不紧不慢,摇曳生姿。
瞧着倒像特地来找他们的。果不其然,周絮将目光递回他的身上时,温客行便侧头对着他道:“阿絮,你且等我一会。”
周絮挑眉,睨了一眼,掂了掂怀中逐渐安静下来的小姑娘,调笑道:“成,那美人是你相好的?用不用我帮你把你这小姑娘卖了。”
“胡闹。”温客行搡了他一把,笑得格外爽朗。
侍女停在桥上一动不动,那女子追随着温客行,缓步走草坪处,方才卸下防备,朝温客行低眉敛衽:“谷主。”
“怎么去了这么久?”温客行转身看向她时,脸上嬉笑神情早已荡然无存,无端多了股阴恻恻的意味。
女子垂头,广袖下攥紧的手指颤了一记,仔细应道:“主人旧疾发作,耽搁了。不过,吾等已照您的吩咐,将琉璃散出去了。”
鬼谷入世,琉璃甲乃温客行计划中的一环。
年轻的谷主讪笑一声,默然点头道:“好。让薄情司的姑娘们撤出城,做干净点。”纤细手指并起,轻柔地做了个手刀的动作。
女子颔首低眉应了一声,又听他道:“对了,把阿湘带回去。”
小阿湘此时还依偎在周絮怀中。
那女子似乎有些疑惑,那人绝非谷中恶鬼。顾湘平日若不在交由薄情簿主喜丧鬼代为照料,便是温客行日夜带在身边。整个鬼谷的恶鬼们都知晓,这个小娃娃是温客行的逆鳞。
连食尸鬼对着这个细皮嫩肉的小人都不敢多看两眼,任她骑在肩上揪秃半斑,于谷主如此重要的一个孩子,怎可能轻易任由生人接近她?
额间端庄的两道秋娘眉颤了颤,随余光侧目顾盼去,她斟酌半晌,忌着温客行的神色,疑道:“是。那位…?”
温客行倏地朝她看来,锐利地盯着她,女子心里狠狠一跳,眼神闪烁,肉眼可见的露出慌乱之态。
意料之内的训斥并没有落下,温客行只打量着她,见她额间冷汗凝落,蓦地展开扇子摇出清风,似笑非笑道:“那位美人啊……说不定,是未来的夫人。千巧啊,你可别乱瞧。”
“呃……”女子怔了怔,毫无征兆地听了个令她瞠目结舌的秘密,舌头差点没能捋直,支支吾吾半会,才惶然应道:“是。”
周絮盘腿坐在地上,怀中的小姑娘睡得十分香甜,大抵是今夜玩得尽兴,小腿还意犹未尽地蹬了两下。
正往水中掷了颗石子,蜻蜓点水般在水面上刮出几道圆弧。
“公子,主人命婢子来接走小姐。”
周絮侧头看去,温客行悠哉悠哉朝他走来,那美艳女子枯站不动,分明是往这边看,眼睛却瞟向别处,双颊似乎有些薄红。
方才似乎没这么红。
侍女上前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接过她,小阿湘哼哼唧唧蹭蹭鼻子,意犹未尽地伸腰,准备翻身时,周絮顺势让她在手中翻面,正好落进面前纤细的臂弯。侍女如释重负地吁出一口气,话也不敢多说一句,抱着阿湘朝周絮曲膝一礼,步履匆匆地随着女子走了。
人影消失在桥后,烟火也已经停了。周絮起身拍开衣上的残叶,疑道:“温兄,我的脸上,是多了什么东西不成?怎么那几个小美人都不敢看我了。”
温客行若无其事地扇风,叹道:“孰能与你媲美,阿絮,你莫不是在呷醋?”
周絮险些被他气笑,约莫是习惯他三句不离调笑的风格,索性回道:“眼疾是病,该治了。”
话不投机半句多,但温客行的话又多又长,周絮探定了他的作风,慢慢也学会顺着他的话尾怼上一两句。
他们在城中留了三日,活像两个富贵闲人来此游玩的,看戏逛街尝遍美食,游了快大半个城,整日听曲喝茶不亦乐乎,唯独就是没还上那顿酒。
第三夜,周酒鬼路过酒肆有些移不开脚,温客行何等眼色,随即无比自然地搂着他的肩,周絮话还没说,就被狗皮膏药似的温客行拽了进去。
元宵前后,以美酒为名的城中酒楼不乏各式文人骚客。
而酒肆,大多是江湖人的天地。
温客行允诺请他喝了一顿。
丹桂飘香,檐下对酒,熙熙攘攘江湖客,壶中溶尽万古愁。四方青云剑荡柳,妙舞长歌赋九天,踏江鹊,涉云鹏,层次错落,朝气蓬勃。
老翁逾墙,笑言道:人间至味是清欢。
两人默默相对,两耳满当当塞着酒气熏天的豪情壮语,倒也是种新奇体验。
“岳州路途还长着,若是不急,我们走淮南道稳妥些,往下走是宣州,一路风景宜人,一起走马观花,岂不美哉。”温客行浅啜一口,搁下杯盏,托着下巴看向对面的周絮。
周絮径直喝完一杯,慢悠悠道:“便听温兄的,不过,温兄,你的那个……红颜知己呢?”
温客行笑笑:“什么红颜知己,我的知己可就你一个。”
“行,知己。”周絮满上酒,一下下轻快地扣着桌面,又道:“干一杯。”
伙计匆匆从他们桌畔走过,温客行看着斜在桌上空荡荡的酒坛子,一把拽住了那伙计,道:“再拿两坛。”
“好的,客官,稍等。”
走出酒肆已临二更,酒客们走的走,散的散,掌柜飞快地翻弄着珠盘,笑得脸都僵了。
街道空无一人,只有几声犬吠在深巷中遥遥响起。平白无故又欠了一顿,周债主信誓旦旦。行到桥头,身后温客行忽显出一脸坏笑。
一股劲风袭来,周絮以袖拂开,莫名其妙地看向他。
温客行双颊微粉,身姿轻晃,在周絮身畔绕了半圈,吐息极轻道:“酒喝多了睡不好,阿絮,来赌一把?”
周絮垂眸道:“赌什么?”
温客行朝他眨了几下眼,贱兮兮道:“我若赢了,你让我亲一下可好?”
周絮被他骚扰了这么几天,脸皮都磨厚了,不示弱地挑眉回道:“那你若输了呢?”
温客行胸有成竹地挺直腰板,大气凌然:“任你处置,当然,你也可以亲我一下。”
若是平时,依周絮的性子断不会跟个酒鬼打赌,步都走不稳。但不知是鬼使神差还是心生旁骛,他欣然接受了这个赌。
而温客行见他不答,本想一笑置之,哪知他刚抬手,周絮迅如闪电地朝他伸出掌心。
“你!……”
温客行倏地反应过来舞袖举肘迎去,五指如莲,那一掌落空之际,两人同时清醒,周絮膝盖向内侧踢出,勾绊住对方的右脚,劲力十足,却不料脚下似是踢上块硬石,温客行虽看似纤瘦,筋骨肌肉也只是隐于华衣之下。周絮抬眸看他时,只见温客行正朝他露出一脸狡黠。
那双多情游逸的眼睛此时更像是在挑衅。周絮收腿疾退一步,丹田内息驱入四肢,气凝如剑,立掌为器,薄衫飘飘,眼一睁,温客行正疾风似地攥紧拳头向他人中伸去,力劲之大,周絮猛地察觉,这似乎是少林派的拳法!
他心里没来由地一惊,介时凉风吹开两鬓碎发,将将触上时,他单腿蹬地轻功后退避开,脚尖点地时一个凌空转圈,身如飞絮,飘飘若仙。
温客行骤然游龙飞步紧追上去,落脚时只见周絮眉峰一立,屈身腾空避开,回眼看,温客行那凌风一脚踩上石板方砖,竟裂开两道臂长裂缝,劲力如烈风卷叶,尘灰四起。
温客行嘴角一勾,轻功越过他的头顶,气息极轻。内息调动,铁板似的蛮劲一瞬软下攻势,手如临剑,背手下折使出一招移形换影。然而周絮预察到他细微动作,下腰弯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双臂随腰身旋转落地,展手挥出一招,掌心相对,温客行亦驱力朝他对合。
轰隆一声响,两道凌厉气劲甫一对上,桥下两侧河水骤然喷出丈高水柱,水花四溅,绵绵如雨落在他们身上,二人齐齐后退。
温客行拢袖笑道:“地方太小,不如换一个。”
“走!”周絮眉心拧紧,有些局促地收起手。
四目相对不过一霎,周絮立脚轻功凌空飞起,温客行两袖挥动,笑盈盈地紧随其后。
温客行大抵还是醉了的,起伏的胸膛莫名涌上一股冲动,脑子一热,冲动着想剖开自己给他看看。
城中落队一个巡防官员倚在角落偷偷打盹,美梦酣畅之时还笑出几声梦话。迷迷糊糊间,忽然一阵劲风从头顶呼啸而过,兵器从手中掉落在地,他猛地被惊醒。朦胧梦境的余韵尚还意犹未尽,左盼右盼的他揉了揉眼睛,又打了个哈欠,转眼又被困意包围。
正当他若无其事地闭上眼,又听到头顶传来哗哗声,他有些诧异地抬起头。
什么都没有。
他挠着后脑勺,自言自语道:“纳了闷了,难不成是我听错了?”
一转眼,两人飞到郊外,周絮轻盈地踩在树顶,松柏高耸,离地约有两层高。
后方接踵而来的温客行背手立在另一颗松树上,林间惊鸟暗啼,月光倾泄,温客行正对他,而目光所及之处,周絮是背对着圆月,看不清神情。
乌云翻墨遮薄月,温客行轻轻扬起下巴示意,摆袖落地去。
落地一霎,周絮借着下落的罡气向温客行席卷而来,温客行斜身闪过,密密麻麻的招式挥出重影,二人来往过了三十余招,与周絮之前匆匆的交手不同,这次他明显察觉得出,温客行一招一式糅杂了各大门派的气韵,前头果决刚猛转瞬又是亦柔亦刚。
正当周絮恍神之时,温客行一个扫堂腿横侧袭来,眼疾手快地摘下他挂在腰间的酒葫芦,衣袍飞落到一丈处,拨开盖子闷了一口。
温客行一脸笑意,抹嘴肆意道:“好酒。”
周絮展袖,脚底如滑云,一个无迹无踪切到温客行身侧,眉心微蹙,手刀正正对着温客行的太阳穴。
温客行抬起臂,叹道:“哎,我认输,我们阿絮真厉害。”
周絮收回手,眼底有些暗沉,不知在想什么,忽然开口道:“温兄意欲何为?”
“阿絮你别气嘛。”温客行拉下他的手,左右踱步,嘴角弯弯道:“就是喝了你一口酒,何必怎么小气?”
周絮的脸色渐渐凝滞,正色道:“我是不是该叫你,温谷主。”
温客行方才使的,正是周絮交手时显出的一招迎风回浪。他只使出这么一次,且还是在对战时匆匆绕过,温客行竟立即领悟到,该是何等武学能人,断不会是无名之辈。天底下他说不来历的不多,温客行下手虽已收敛,但身法除了融贯各式还有一股阴邪诡谲之气。
那便只有一个可能——前段时间传得闹哄哄的流言,鬼谷出山。
温客行,便是青崖山的鬼主。
“太生分了,换一个罢。”温客行仍是一脸笑意,指节转动,将酒葫芦拧好,道:“我不过只是想以心交心,坦诚相待罢了。”
周絮眼神带了点复杂,背后一棵低矮的杂松被风吹得直晃悠,他蓦然转过身,平静道:“谷主太看得起我了,我周某人何德何能,能与鬼谷谷主以心交心,坦诚相待。”
温客行垂下眼,缓缓踱向他,轻声问道:“阿絮,你讨厌我?”
周絮嗤道:“温谷主千里迢迢来到这,是想与民同乐么。”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阿絮,你讨厌我么?”
周絮并不在乎他什么身份,确切来说,于他都无甚大关系。五湖四海,什么人都有,鸡鸣狗盗之辈得人赏识摇身一变就能成一代侠士,开枝散叶。早年男娼女盗,晚年金盆洗手了也有人称赞夸耀。
于是他轻轻哂笑一声,迎着眼光道:“算不上,只是觉得有些意外罢了。”
温客行眼睛“刷”一下就亮了,怔怔看了他半晌,笑道:“不讨厌就是喜欢了。阿絮,我本在和自己赌……”
温客行越凑越近,连吐息都格外清晰:“你不问我赌的什么?”
周絮嗅到一股不太妙的味道,眼神闪烁,没好气道:“管你赌的什么,走了。”
温客行蹙紧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垂眼
山林归寂,从城中折腾到此处应当已过三更,自蓬蒿墝埆小径越走越窄,没入百草丛生之间,约莫走了半柱香,走出来时下摆沾了些露水,眼前则是一池清波。
温客行苍蝇似的在他身边嗡嗡,周絮看起来似乎更加心烦意乱,莫名觉得自己像个臭鸡蛋。
周絮叉着腰看着面前平镜似的湖,悠悠道:“这下好了,今晚得露宿荒野。”
一回头,温客行十分娴熟地拾掇起柴火。
周絮蓦地哽住,翻了个白眼。
好个能屈能伸的大丈夫。
温客行伸手拉过一块石板,略略扫开灰便毫不拘谨地坐下去,周絮一下下地往微火中丢木棒,温客行则利落地手撑下巴,动也不动地看着他。
周絮正襟危坐道:“你这样,就不怕断子绝孙?”
“你又没答应,再说了,我也有阿湘。”
温客行坐在愈渐旺盛的篝火旁,嬉笑面庞慢慢收紧,良久,忽而开口道:“阿湘是我捡来的。女娃娃总是难养些,发现她的时候她还那么小,气息奄奄地看着我,堆在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头。约莫是她命大,饿了两三天竟剩口气,我将她扯出来时便寻思着,这小丫头遇上我许是命不该绝,便索性了养起来。”
“瞧不出,温谷主竟也是个善人。”周絮笑了笑,又道:“女孩到底温柔些,我师弟便闹腾得很,小兔崽子们,入门时比她大不了多少,碍手碍脚。小孩啊,都是生命不息折腾不休。”
“看你抱阿湘那么熟稔,感情你的师弟都是你带大的?”
周絮拨弄着手中的棍枝,毫不犹豫丢入火堆中。尚还没干透,扔进去时火堆噼里啪啦响。他头也不抬道:“算是吧,师父没得早。”
温客行锲而不舍问道:“你的师弟,有你这么美么?”
“……”周絮阖上眼,语气蓦地低柔下来,面庞平静道:“有,便是最闹的那个……不过他已经死了。”
温客行顿了顿,默默直起背,低声道:“抱歉,我并非有意。”
周絮神色淡淡,自嘲一笑。
“无妨,时过境迁,命也。”
并非所有人都能经历那种微妙情感,但温客行能懂。
小儿纵然再可爱,自己养就不一定。正是周絮那句,生命不息,折腾不休。阿湘这个年纪的,折磨起人来能气哭一堆婢女。
能持之以恒的,除了双亲,鲜少出现此等圣人。至于为何,估摸是绝处时,能有个相依为命的感觉,颓唐之时,能有份勉励自己的羁绊罢了。
半晌,温客行突然开口问道:“阿絮,你信命么?”
周絮反问道:“那你呢?”
温客行面无表情,深邃轮廓在火光下显得极为锋利,他声音很轻,近乎自言自语地道:“我只信善恶终有报,若不报,我来报。”
湖畔寂寥,偶有跃鱼出水,翻出雪白水花,温客行心里泛着涟漪,不禁自问,滥杀无辜的人,放下屠刀便能立地成佛么?
周絮对着他的眼正色道:“老温,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善恶……又有谁能分得清。凡事皆有度,过犹而不及。”
温客行抿嘴不语,似乎陷入深思。
但也安静没多久,周絮一抬头,比火还热烈的目光一寸一寸烙在他身上。
周絮不耐烦道:“看什么?”
“绝世美人。”
周絮自动忽略他的调戏,嗤笑道:“温谷主,您这眼疾怕是毒入肺腑难以根除,要不由在下代劳,虽不能效仿扁鹊神医,剜眼这种活计……还是有几成把握。”
温客行啧了一声:“我竟没察觉,阿絮这薄唇软舌,说起刻薄话竟也毒辣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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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但嘴毒,心更毒,你可要小心点。”
——“嗯,那是挺狠的。”
那夜,周絮亲口告诉他,他叫,周子舒。
在之后三个多月间,两人策马走过宜州,画舫赏景渡过江州垂钓,也在鄂州的边界路见不平救过几个奄奄一息的难民。
直至抵达岳阳,一切就从那个时候开始改变。
温客行似乎沉浸在一场醒不来的梦,回光返照似地闪过以自己为视觉的,被他忘却的回忆。
他稀疏记忆里只记得一件事,他要找到周子舒,然而这些细致的回影让他有些迟疑。被他遗忘的,执念最深的,究竟是什么?
他曾为他挽过发。
“我来吧。”
镜前的周子舒露出眼尾的娇俏,自己悄然拔下自己头上的玉衩为他盘起三千青丝。
周子舒眉间如云,眼若星辰,于镜子中同他对视,颔首笑道:“温三岁。”
镜里的周子舒眼底一片温柔,他亦然,他们原来是如此美好闲适,眼中只有彼此。
即便如此,温客行仍想不起来,他们二人缘灭何时。
浩浩荡荡的人群挤在一座庭院中,到处都是名门正派紧绷的身影。
人群中央的小木屋挂着尚未晾干的字联,墨香在尘埃中逐渐消失,花草被人踩得一塌糊涂,空气中血腥味自里往外逐渐蔓延。
破衣长老一柄竹杠赫然指向屋内,中气十足道:“把琉璃甲交出来!”
“交出来!交出来!”身后一众人随声附和,愈来愈多的声音加入进去,没过多久,院中声音如同浪涛涌动,此起彼伏。
不远处,温客行举酒痛饮,忽而吹来一阵凌风,深沉神色微微一动,修韧身影翩翩落到他身畔。
“阿絮啊,喝一口?”
“你跑哪去了?”
周子舒头顶斗笠,脸色蒙于黑纱中,呼吸急促。
温客行兴致勃然地指着山下的小院,忽然响起一声悲吟,密密麻麻的人群开始往屋中挪动。
“瞧,有这么妙的热闹可看,你说我能不来么。”
安吉四贤隐世于此,皆因一枚琉璃甲,断了他们十几年的安逸,也断送了他们的命。
白发夫妻被一柄长剑贯穿,黑衣老者目涌血泪,倒在他日日清扫的门前路。
余下一人,颤颤悠悠,他手抱长琴,干枯的手指微微发抖,泪水淌过满脸皱纹。
木琴被高高抛向空中,落地一声断裂声,琴弦尽数崩断。
“知己既去,何为玉碎!”
老人悲怆地闭上眼,抬手时用了十足力气。手中锋利剑刃割开自己的喉咙,血溅三尺路,悄然倒下时,殷红血迹汩汩蔓延开。
周子舒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半晌,低声道:“你所谓的热闹,少不了无辜之人的鲜血。”
温客行看着他,脸上笑容逐渐凝滞,冷冷嗤笑道:“无辜?我想看的,正是这种血流成河的大热闹。”
良久,斗篷被风轻轻吹起一角,周子舒瞳孔微缩,哑声道:“温客行,我想告诉你……”
“阿絮你别吵。”
“好。”周子舒自嘲地笑了笑,蓦然转身背对着他,义无反顾地闭上眼:“那就各随本心,各走各的路吧。”
他那时为什么不想听呢?大抵是因为周子舒忽然到来是他始料未及,抑或是心虚,他知道,周子舒不喜欢他这么做。
可他半生茹毛饮血,精心布局,手刃前任谷主剖皮示众。而后步步为营,倾尽全力……那些支撑他活下来的血海深仇,岂是说放就能放下的?
他做不到,所以大仇得报的那一天,当武林大会血雨腥风,狗咬狗互相厮杀之时,周子舒走了。
他精心准备的红缎喜服用不上了,绫罗绸缎、礼箱庚贴堆满了鬼谷的库房——原本是要迎娶自己的心上人。
悲喜交集的温客行在新建的别院中大醉了一场。
彩云易散,岁月难熬。
俗尘渺渺,再无人长伴。
他怅然饮下了喜丧鬼的孟婆汤。传说八泪为引,断尘绝世的孟婆汤,其实也只是一碗自欺欺人药汤。
甘苦药汤贯入口时并没有让他彻底忘记前缘。
翌日,阎王殿内,鬼面恶鬼从殿内跪到殿外。
罗列在两侧的十大恶鬼跪地不起,温客行手捻核桃站在阴阳台上俯视一切。
阴风如同刃雨倾注似地刮骨而来,恶鬼跪地大拜,战战兢兢道:“夫人突然间身系山藤跳下悬崖,属下等措手不及,没能拦住他。”
温客行并无没开口,甚至没有什么表情,倒也无人敢窥觊他的神色。
老无常心一横,斗胆跨出一步,朝着抖成筛子的鬼面质问道:“废物!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尸首呢?”
红白鬼面叩首颤声大喊:“崖下并无尸首。”似乎察觉自己已在劫难逃,膝跪驰前,又惶恐不安道:“属下罪该万死,求谷主开恩饶命啊。”
温客行闭上眼,轻叹一声:“好,很好。”
掌中核桃倏地粉碎在掌中,红袍如落花飞驰从高台下落,传信恶鬼还没来得及抬头,迎面一股森冷的杀气贯穿他的心口。
汹涌一击印上胸膛,温客行用了十成力道一脚将他踹出几丈远。那倒霉恶鬼全身贴着地面滑动,停下时,身体微微痉挛了一下,从七窍中流出殷殷细血,肺腑俱裂,当场气绝。
在场恶鬼无不发憷,不敢多看一眼,齐齐亮声道:“请谷主赎罪。”
唯恐下一个就是自己。
温客行眼中晦暗不明,犹如长空下的一头猎鹰,在茫茫荒漠中寻觅着他的猎物。
“传令青崖山三千鬼众,即日起,我要你们倾巢而出。”他踏上石阶,于周身森冷的气息中傲然屹立,铿锵有力地下了这道死令。
“任哪一头魑魅魍魉为本座夺回周子舒,我便提他做十大恶鬼之首。”
温客行和周子舒从来就不是一路人,缘结一念,歧路遽然。自始至终他看的似乎都没有周子舒透彻,以至于泥足深陷,无法自持。
原本被他忘记的执念,终于在醉生梦死中觉醒。
他在身体意识都近乎无知无觉之时,被周子舒轻放到榻上。阖眼之前,朦胧身影俯身朝他覆来,绵绵吐息刮搔在温客行的耳畔,他依稀看见周子舒的嘴唇,动了动。
“温客行,我走了。”
周子舒眼角滑下一道湿亮痕迹,决然转身。而温客行在彻底陷入幻梦之时,连说出那两个字的力气都尽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