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明努力使自己的话语听起来连贯,到最后却几乎带着哭腔。
他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他们都明白。
安倍晴明说过什么呢。已经忘记了。
只记得屏幕上的安倍晴明眼里闪着戏谑的神色,说着把月亮送给心爱的人的咒语。对坐的博雅听得呆了神。
屏幕外的谁和谁当了真。
另一端寂静无声。
越来越急的心跳在英明胸腔炸开。这样的等待,似乎比这三十年还要漫长。
野村的心脏在疯狂地搏动,身边的一切声响都离自己远去,只剩下耳边结巴却清晰的一句话,隔着遥远的距离传递到自己心里。
「英。」
电话另一端的声音响起时,英明几乎跪倒在地,只想痛快地大哭出来,释放出自己隐藏太久的情绪。
「英。」野村又叫了一声。声音如往常一般平静没有一丝波澜,「月亮,是不可能只属于一个人的。」
身体忽然松懈下来。英明渐渐觉得胸口的位置分崩离析,有什么东西被毁坏掉了。
「我明白了,万斋先生。抱歉打扰您了,晚安。」
流利地一口气说出,没有磕绊,他没有等待对方的回应,合上手机拔掉电池。
不想听到那个人的劝慰。他怕自己会当着那人的面失声痛哭。
不想让野村,觉得自己软弱。
该落幕了吗?
五年之后,有关晴明与博雅的故事,终于画下了句点。
是应该落幕了。
他应该相信,在这五年中,确是有一些剧中的什么东西在现实中延续了下去。
虽然没能为晴明和博雅的故事续上一个完满的结局。
他的爱恋徘徊在三十一岁的出口,至死方休。
野村坐在车里,夜风很冷,他呆呆听着电话切断的提示音,发疯般地回拨过去,听到电话里的声音说,「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却仿佛不死心一般一遍又一遍按回去。屏幕上固执地闪烁着「英」字,却没有人应答。
然后他终于觉得疲惫,有些好笑地低下头合上电话。明明不是那个意思的。他慢慢趴在方向盘上,第一次卸下所有伪装,无声流泪。
他知道,有些时候,事情并不能由得人来选择。
英如何夹身在他的家庭和责任之间,他又怎么能放弃所有许给对方一个未来?
他不是万能的阴阳师,他只不过是个凡人而已。
所以从一开始,便知道了结局。
但是……那么的不甘心。
野村咬紧嘴唇,模糊的视线里映着素银的月光。无望、凄冷。
他在某些时候恍惚觉得,自己便是那等在廊上的晴明。
虽然没有朱雀大道,没有香鱼美酒,甚至连迷人的月色也不曾有。
他只是一次又一次在狂言剧场等那人的到来,在那人睡着时等他醒来。
不过是等待而已,直到流年都失去声息。
最长的时候,他等他半年。
最短的一次,只有一分钟。
是那次,车子故障那次。
他见对方的车子疾驶而过,突然停住,然后转向他所在的位置。不足一分钟。
电台在播放不知名的歌曲,暗夜之下的女声寂静空灵。
他知道他一定会来到自己身边。就如晴明坚信无论自己如何捉弄博雅他都会来一样。
《阴阳师》是一个偶然。他在热闹的人世走了一遭,然后回到属于狂言的领地。他始终知道自己的未来应该是什么样子,自己应该做什么。
但是,会觉得四十岁的生命突然多彩起来,无端期待着那些偶遇。那个青年,不仅仅带给自己了一个毫无心机的博雅,还有一片不属于自己的更广阔年轻的世界。
有时他也辨不清,自己究竟被哪一个吸引。
会下意识地在杂志上寻找属于他的新闻,会和广之在聊天时提及他。困惑迷茫,试探着深深浅浅的暧昧。直到对方失笑地调侃自己和那人一样别扭。
明明是互相关心着的却装作漫不经心。
于是那瓶偷偷买来的大卫·杜夫的Echo『回声』就放在抽屉中从未开启。他从不用香水,只不过是在商场时看到,想起那人说大卫·杜夫的香水很好闻,有清朗的海洋之气。
有他身上的气息。
不想让回忆占据他所有的思绪,因为回忆终究是没有温度的东西。
抓住方向盘的手骨泛白,野村急促地呼吸了几下,猛然启动车子,用力旋转方向盘朝背离家的方向而去。
——对不起。
对不起,千惠子。对不起,父亲大人。
我真的……舍不得。
舍不得放开他。
因为世界这么大,每天和那么多人相聚分离。唯有那个人,让我觉得自己并不是一台机器,而是鲜活地活着。
让我觉得原来我还能爱上除却狂言以外的东西。
爱上生活。
车速越来越高,野村的目的地,是英明的公寓。
他焦躁不断地翻看手机——毫无动静,以至于忽略了迎面而来的摩托车,察觉时已经晚了。转向失灵的车子响起尖锐的鸣叫,在空寂的深夜突兀而惊心。
安全气囊弹开的瞬间,野村忽然想到,那个心软木讷的青年还愿不愿意给他一个机会?
栽在树上的车子前盖在冒烟,看样子已经彻底报废。午夜的街道上空无一人,那辆车就静静地停在那里,绝望又冰冷。
野村扶着额头清醒过来时看了眼手表,指针已经指向凌晨一点。
他费力地眨了眨双眼,视线里一片血红。有什么粘稠温热的液体沿着额角滴落,沾染得手心一片狼藉。
他没有理会,只是拿起了收纳盒里的手机,徒劳地拨打那个不会接通的电话,近乎恳求地向神明祈祷。
短暂的提示音过后,竟然通了。
「您拨叫的用户无应答,留言将在‘嘀’的一声后为您转接语音信箱。」
野村扶住额头,觉得有些困,「英……月亮是不可能…只属于一个人的。但我…并不是神。」
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很难听,干涩喑哑。
很奇妙,最接近死亡的瞬间,唯一想到的不是别人,而是他。
如果可以,哪怕只是听听对方的声音也好。
对方傻傻叫自己「前辈」的样子,真的怎么都捉弄不够呢。
……
英明倒在卧房的大床上,看着经纪人给自己挂在墙上的那副巨大的《海猿》的海报。
『海猿第三部,Limit of the love。』
他喜欢将它翻译成「极致之爱」。
拍摄完之后,其实自己都没有完整的看过一遍。听着那些人说,看过五遍十遍,每一遍都觉得感动时,心中欣慰。
如果能见到那位白衣的阴阳师,他很想问问,有没有能让人忘记过去的咒语。
野村说的没错,他和月亮一样,不可能只属于一个人。
他不属于自己,不属于千惠子,甚至不属于那个家庭。他是舞台上一只骄傲的白鹤,展展翅膀就能消失在彼端的仙境。
而自己,不过是妄想用年轻的勇气追逐一个未来。却忘记那个人,始终有不得不背负的东西。
是他错了。
刚刚开启的手机忽然传来语音信箱的提示音。
放任自己思绪游走的英明拉回心神,默默点开简讯。
「英…………并不是神……」
熟悉的沙哑嗓音在空荡的房间响起,伴随着轻微的喘息声,还有什么东西嘶嘶烧灼的声音。
英明屏息重放了一次又一次,终于在最后一个词未落定时冲出房门。
——万斋先生,你在哪里?
他拼命地奔跑,迫切地想要见到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