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天边一道金芒向东疾去,正冲着那直冲云霄的天光而去。狂怒龙啸从海风中呼喝而来,令停驻在此处的二人俱又僵了身形。
白珩愣愣望着那道金影,摇头轻叹:“……太晚了……”
凤衢呼吸一窒,心头剧颤:“……什么叫太晚了?”
“……我说,燕玉京来的太迟了……”白珩仰天遥望,低声喃道,“……便是劝诱来了三太子甘心赴死……又如何去救一个死人……”
“……白珩……”凤衢浑身发冷,只仍固执问道,“……你说,谁是死人?……”
“呵,这自然是……”白珩闭了眼睛,将蓄满的泪水强压回去,“白玉宸已死,三界安泰。帝君,你已可安心回青丘,去抚养你费心保下的青丘少主了。”
说完,他复又睁了眼,微微笑道:“不知帝君对这结果,可还满意?”
凤衢踉跄一晃,只觉眼前发昏。他双唇剧烈的颤抖着,几乎已稳不住身躯。抬头东望,那道昼日般的白光竟是刺目无比,竟令他无端涌现出一股酸涩泪意来。
“……不过是归墟海眼,他怎么也曾是一界仙尊,不可能这般轻易殒命。”他冷冷答道,“你若不愿带路,孤亲自去见便是。”
白珩只笑着伸手:“帝君请便。”
凤衢斜望他一眼,拧了双眉,化作一道流光,消匿了身影。
归墟之上,云雾积沉。
一乌一紫两道清光立于咆哮怒涛之上,静默无声。
过了许久,乌发白衣那人抬了眼,轻道:“今日劳烦三太子随吾走这一趟,回去吧。”
紫裳那人闻言便怒道:“燕玉京,你不救他了?!”
“……”燕玉京闭了闭眼,似是不愿再提此事。只是他沉默片刻,仍是开了口:“他已身合天道,便是去救,也只余下一副失了灵魂的躯壳罢了,不过徒增伤感而已。”
“那你便不去救了?!”瑞晋冷笑出声,“亏你口口声声说得好听,孤才乐意浪费时间陪你走这一遭。如今海眼未见,你就要先行放弃。倒是端的好一派矜持冷漠的仙尊作风!”
“……矜持冷漠?仙尊作风?”燕玉京骤然回视,双拳紧攥,眉头死拧,“宸儿是吾亲手教养长大,他所有的东西都是吾一点点教予他的!吾看了他千年,念了他千年……你又懂些什么?!”
“哦,这个啊……”瑞晋轻哼一声,望着他只笑,“孤只知道,燕仙尊将您一心疼宠着的人送到了孤手里,将他玩弄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口口声声说着爱他更甚世间万物,却还不如一个恨他入骨的魔人待他温柔。”
“仙尊啊,你说你看了白玉宸千年……可是这千年里,您在哪儿啊?”
燕玉京猝然僵住,竟是连半句反驳之语都难以说出。
“燕仙尊若是无意,那早早回去便是,孤一人去救。”瑞晋冷声沉道,“他若是活着,自然是好事。若是死了,孤便陪他一同去填这归墟海眼。我龙族统率水族万年,海眼此事若交由旁人来替,说出去怕是笑掉三界大牙。”
话罢,并不管燕玉京如何回答,只幻化而成一条鳞爪怒张的漆黑长龙,朝归墟深处俯冲而下。
归墟外围已然平静如初,黑龙并未受到一丝一毫的阻拦,便已到达那海眼深处。他冲进那道莹然发光着的结界,向着残垣深处巍峨而立着的白骨龙架疾行而去,来到那柱散着清冽仙气的晶体旁,果见一熟悉身影正倚靠在龙骨之旁。
那人微垂着头,满头白发遮掩了他的面容,只能隐约瞧见那双泛白沾血的唇瓣。晶体吸拢着身躯中流泻出的凛然仙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将那人的身体收裹起来。
那确实,已如燕玉京所说一般,再无了活人的半点气息。
躺在那儿的,只是一具曾唤作白玉宸的无魂躯壳罢了。
瑞晋脚步微顿,垂了眸缓步走去。龙气在他身旁迸发而出,碾碎了正侵蚀着对方身体的海晶。他将白玉宸抱进怀里,颤着唇去吻对方冰冷苍白的颈间肌肤。
“……白玉宸……”
他来来回回地磨蹭着对方的脸颊,竟是止不住簌簌滚落的温热泪水。那里曾是温软而白腻的,会因情欲而染上诱人潮红,雪腮上沾着淋漓湿汗,连发丝都忍不住要垂怜在那柔嫩娇肤上,久久眷恋不去。而今对方却已变成了一具昏然无魂的躯体,连呼吸都细弱得几乎随时要断掉一般。
“别走……求你了……”他崩溃地攥了对方垂在颈间的发丝,细细地亲吻而下,“我怎么样都好……死不足惜……只有你……你不要走……我只有你了……”
“……瑞……晋……”
忽地,他怀中的人呼吸稍重了些,颤抖着喘着气,似乎随时都会再度昏死过去。只是嗓音仍是一派冷淡无欲,仿佛即将消散的并非是他一般。
“……离……开……”
他说。
瑞晋蓦地睁了眼,抖索着抓了他的手,哽咽唤道:“……白玉宸?……白玉宸?”
“……这……不是你……”对方手指攀上他的肩膀,气息微弱道,“……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安静听完,却忽地笑了。
他抬起对方的下巴,望进那一汪归于黯淡的青灰水瞳中,哑着嗓子道:“……白玉宸,你别逞强了。”
“…………”
“想填海啊?”他亲昵地蹭了蹭对方僵冷唇角,“可惜了,这海里的事情,归不得天界来管。我虽然只是个孱弱角龙……到底是龙祖后嗣。既然龙祖血脉未绝,怎么也轮不到你来替我填这处海眼……”
“…………”
“你若是活着回去,见到元洲那孩子,便替我向他道声歉。大哥的事情,是我做的不对,害死了他。如今这填海,便当做将功折罪吧。”
“…………”
瑞晋俯身,吻了吻似乎已渐无知觉的白玉宸,低声笑笑:“白玉宸,现在我们两不相欠了。”
白玉宸从鼻间急促地喘了一声气,十指痉挛着扯了他的衣袖,却如耗尽了全部心力一般,虚弱地阖了眼,再次回归于无声。
瑞晋将他抱拢怀中,身化为龙,直向海面奔腾而去。
海眼骤失了镇压其中的灵石,再无半分平静。瑞晋将他小心含于嘴中,冲出海面,盘桓在海浪之上,一双金瞳冷冷盯着眷恋未去的燕玉京,静静地张开了嘴。
燕玉京瞳孔微缩,慌忙凑上前去,果真在其中瞧见了被灵力裹缠着的苍白人影。他心中一痛,将人接来,深吸了口气:“有劳三太子。”
黑龙瞧了他一眼,只发出一声嗤笑般的龙吟,低声道:“懦夫。”
话罢,猛扎入海,再无半分身影。
燕玉京默然无声。他望着怀中人惨白一片的面色,闭了闭眼,咬破舌尖,将心尖精血递送喂进对方口中。
此时,忽地飞来一道青影,立定于他身前,随后露出一张雌雄莫辨的脸来。
那人重重吸了口气,颤声问道:“……燕玉京……他……”
燕玉京垂着眸,未曾答话。恰逢归墟海眼翻涌,一道金光破水而出,直入天穹。他方才抬眼淡道:“他还活着。”
那人收了不住微抖着的手,望向他怀中之人:“……阿宸……”
“凤衢。”燕玉京冷冷叫住他,“就算是他现在不死,也活不了多久,你说,你有什么可高兴的?”
凤衢沉了脸:“此话何意?”
“这海眼,是龙三太子拿命填平的,却不是你拿命填平的。”燕玉京寒声道,“你曾欠他一命,可龙三太子却不曾。你可知道,这代表了什么意思?”
凤衢僵了身体:“你是说……”
“……他欠下的因果,再也偿还不清……”燕玉京拢了拢怀中人垂落的发丝,低声涩道,“……当年明玉施法,以本命花露渡他修成仙身,已叫他偿债千年,至今未得结果……如今又添一笔……他既为天道化身,便等于天道冥冥间欠下了龙三太子的因果。此因果不平,天道便早晚会生出裂隙,搅得三界大乱……”
他语气微滞:“唯一办法,便是……”
“……杀了他……”
“不错,只要他重归自由,再非天道掌控之人,这因果便不会再算在天道头上。所以它只能趁龙三太子尚未气绝前下手,令他化归于人,重踏六道轮回,这样便可不沾因果。而它,只是会损失了一道神识化成的好用身躯而已。”
“…………”
燕玉京忽地笑道:“凤衢,你可满意了?可满意了?!”
凤衢死死攥了拳,转身疾向海眼而去。
“回来!”燕玉京厉声喝道,“你以为你去了海眼,便会有办法救他了么!”
凤衢身形一顿,深吸了一口气,仰头轻道:“……他幼时救我一命,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燕玉京,你叫我如何甘心……如何甘心……”
燕玉京不答。过了许久,方轻缓道:“你过来,瞧一瞧他罢。若魂归六道,轮回归来,便再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了。”他顿了顿,声音极低,“就算魂魄未易,面容如故……他也不是与你相识相遇,相伴相依的白玉宸了。你……懂吗?”
他抱着白玉宸,缓慢落在一处孤岛上。蜷缩在他怀中的人面色惨白,呼吸愈发细弱,却微微睁了眸子,露出黯然无神的一双水眸来。
白玉宸恍惚地虚望着他,低低唤道:“……尊上……”
“吾在。”燕玉京牵了他的手,贴在颊边,“宸儿,怎么了?”
白玉宸瞧着他,干涩眼角忽地溢出泪来,自霜白如雪般的颊肌一直滚落入鬓发之中。他望了燕玉京许久,轻声道:“……对不起……”
燕玉京瞳孔剧缩,几乎要稳不住自己的身躯,跪倒在一片肮脏淤泥中。白玉宸却半阖了眼,似是已极累,眸中再无半分亮光。他微微偏了头,望向似在默然流泪的凤衢,勉力去握对方不住轻颤着的手。
他并未说话,只是拿掌心的些微余温去暖对方被海风吹得发冷的手。只是身体已僵冷如冰,唯能将凤衢掌中的一点热气驱散如烟,再无半分活人痕迹。
那触感让他落寞地垂了眸,松了握着对方的手。凤衢反手紧握,死死抓住他垂落身畔的手,以期能将对方流逝着的生命握在手中。只是那些余温却飞快的消散了,连那浓密霜睫上悬着的一点儿泪珠也被风卷落,顺着雪颊滚延而下。
“……白玉宸!”
一声力竭般的嘶吼自海边传来,却是奚泽。他一身是水,白发湿淋淋地贴在脸上,唇角俱是殷红鲜血。他踉跄着走到燕玉京身边,试图将人从昏迷中摇醒。只是对方只将余下的些微眸光迟缓转过,便全然地泯灭了。
他僵了身体,仍旧未曾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抓了对方的手,濒临崩溃地一遍又一遍地喊对方的名字。
千年前,他第一次见到白玉宸的时候,对方端坐于一片花海中,闭目冥思。他瞧了心喜,便用尽了浑身解数,去逗对方取乐,将能想到的称呼俱叫了一遍,最终惹得对方蹙了眉,低声告诉他,自己叫做白玉宸。
他听了,从此便追在对方的身边,插科打诨,满世界地乱叫对方宸儿。
对方没有拒绝,默认了这个称呼。只是他每唤一次,便要紧紧拧了眉,将那双盈着浓雾的水眸转过来,露出几分带了恼意的赧色。
那景象,让自幼挣扎于九重魔狱的他,一瞬暖融如春。
而如今,他曾以为能抓于指间的晨光终于彻底褪去。天晓雾散,对方便也如那薄雾一般,再无半分痕迹。只余下他一人,怔愣地仍彷徨在世间游荡。
锁着他的那根链子,消失了。不见了。
而他?却只能瑟缩在这海岛一隅,竟再无勇气踏出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