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虫鸣声,哭声……
罗浮生知道他又做那个梦了。
阴暗的天空,乌云沉重地仿佛下一秒就要压下来,阴森森的冷风吹得高高的芦苇荡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刺耳的虫鸣伴随着小孩的哭声此起彼伏,那是他的哭声——
这些声音和画面已经被深深烙印在罗浮生的脑海里,他知道只要他一睁开眼,那漫天的殷红,犹如一条新生的河流,漫过他的脚尖、胸腹、眼睛……最终将他吞噬殆尽。
罗浮生感到头痛欲裂,他想要紧紧闭上双眼不去看那些画面,他想要捂住自己的耳朵,不去听那些声音,但他越是紧闭双眼,那些画面就越是清晰,越是捂紧耳朵,那些声音就越是刺耳。
直到一双微凉的手穿过层层黑暗,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罗浮生猛地睁开双眼,弥漫在四周的灰尘被他惊醒时的深吸气灌进了肺腔,,他剧烈地咳嗽了一声,垒在四周的石块摇摇欲坠,几颗石子从夹缝中跌跌撞撞地滚落下来,滚到罗浮生的鼻尖下。
他立即止住了咳嗽的动作,大脑飞速运转,意识到了刚才发生了什么。
罗浮生的心猛地提了起来,他下意识去寻找罗非的身影,只是身子未动,那只穿破他梦境的微凉的手就突然轻轻碰了一下他的手臂,从他看不到的身后。
“别动。”罗非轻声说。
“探长?”罗浮生欣喜若狂,他更加想要转过身去看罗非,可是他只要稍微一动,周围的石块仿佛就要塌陷一般,连带着整个地面晃动了几分。
罗非挨着罗浮生手臂的手用了些力,他重复道:“别动!”
罗浮生不动了,他偏了偏唯一能动的头,朝罗非的方向轻声开口:“探长,你没事吧?”
罗非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嗯”了一声。
罗浮生松了口气,他动了动被压在身下的手臂,罗非又喊了声“别动”,罗浮生没理他,尽可能小幅度地往后挪出了自己手,在落满灰尘和石子儿的地上摸了半天,摸到了罗非的手,紧紧握住。
就是这只手,将他从漆黑的梦境里拯救了出来,一次又一次。
“没事的,探长,别担心,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我们的。”罗浮生说,他用拇指轻轻点了点罗非的手心,安抚道。
罗非没有回应,只是反握住了罗浮生的手。
罗浮生轻轻勾了勾嘴角,半晌后他有些懊恼地开口:“我们被陷害了啊,探长。”
“……这怪谁。”罗非无语。
“……”罗浮生沉默了,他想起爆炸前罗非说的话,脸色沉了下来,“侯力那小子都被逐出洪帮了,还能在赌场留下眼线,本事够大啊。”
“在黑道上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的洪帮二当家也不知道在接手新地盘前先清理清理人员的吗?”
罗浮生噎了一下,按理来说这是必然的,何况上一任赌场管理者侯力案底那么深。罗浮生回想了一下自己接手赌场以来的那几天,因为“失恋”(当然是他自己甩的罗非)每天都过得浑浑噩噩的,哪有什么心思思考那些事情。
罗浮生清了清喉咙,义正言辞:“探长你放心,等我们出去了,我一定把侯力,连带他的眼线统统收拾掉!”
罗非压根不上他的道:“都说了侯力不会交给你抓的。”
罗浮生嘿嘿笑了两声:“我们不是还比比是谁先抓到他吗?”
“谁要跟你比。”
“探长你怕输给我吗?”
“激将法对我没用的,罗浮生。”
“啧。”
“我听见你咂舌了。”
“……”
气氛安静了下来,偶尔听见或远或近的地方传来小石块滚落的声音。罗浮生往四周看了看,他的周围堆满了建筑断裂的巨大落石,他和罗非所在的空间正好被房梁挡住了头顶上的石块,空间很小,而且周围的一切看上去都摇摇欲坠,只要他动动身子,那脆弱的房梁就要断裂一般,掉落下来将他们淹没。
罗浮生可活动范围地动了动脖子,想要寻找可以出去的地方。
罗非微凉的手指在他手心里轻轻动了动:“罗浮生。”
“嗯?”罗浮生微微侧过头,他的余光仅仅能看到罗非过于消瘦的肩膀,那件在他身上向来干净整洁的风衣外套,此时也落满了灰尘,别的罗浮生也看不到了。
“说说话。”
罗浮生轻笑了一声:“说什么?”
“……都行。”
无数的话语在罗浮生脑海里一一闪过,他想着说点什么好呢,是逗逗罗非呢,还是给他讲讲故事呢,明明平日里他面对罗非一向不缺少话语,但是这一时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罗非又勾了勾他的手指:“罗浮生?”
“嗯,在呢。”罗浮生说。
“……嗯。”
罗非沉默后,罗浮生才突然意识到罗非似乎是在担心他,他收紧了些握住罗非的手,一股酸酸的感觉从他的心头涌上了鼻尖,他吸了吸鼻子。
“探长。”
“嗯。”
“我爱你。”
“……”罗非愣了一下,轻声开口,“嗯,我知道。”
微涩的眼泪从罗浮生泛红的眼角流了下来,顺着他的鼻梁骨,滑过脸颊,滴落进满是灰尘的地面,溅起一颗颗混浊的小水珠。
罗浮生还想要说什么,他想对罗非说对不起,为他的懦弱,为他犯的错,为他所有的所有,但他知道罗非并不想要听他的道歉,罗非想要的答案是什么他一直都清楚,罗浮生恨不得现在就冲出去,把侯力揍得半死不活再五花大绑甩到洪正葆的面前,然后他就可以……
有什么嘈杂的声音打断了罗浮生的思绪,他微微一愣,将耳朵贴在地面上,细微的人声通过地面传进了他的耳朵里,隐隐约约听到了救援的声音,罗浮生一阵惊喜,抓着罗非的手捏了捏。
“探长!我听到有人来救援了!我就说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我们的吧!”
“……”
身后没有传来任何声音,罗浮生心里一空,背着手再次晃了晃罗非的手腕:“探长?”
漫无边际的沉默一点一点淹没了罗浮生心里的惊喜,他挣扎着动了起来,想要转过身去,早在几分钟之前,他只要轻轻一动,罗非就会按住他的手臂,但是现在被他握在手心的手没有丝毫动静,那手指尖传来的冰凉的温度生生刺痛了罗浮生的手心。
随着他挣动的动作,周围的瓦砾石块开始摇摇欲坠,地面上那些混浊的水珠滚落进了凹陷泥土里,罗浮生一咬牙,猛地支撑起身子转了方向——
顷刻间,四周的断壁残垣轰然垮塌,罗浮生下意识将罗非掩在身子下面,接连不断的轰塌声和远处喧杂的人声中,几块拳头大小的落石硬生生砸在罗浮生的肩膀和背上,他咬紧牙关闷哼一声,支撑在罗非耳侧的手肘依旧纹丝不动。
新的一波塌陷终于安静了下来,支撑在两人上方的房梁险险地承受住了这波塌陷,没有向两人压下来。
罗浮生这才缓缓睁开紧闭的双眼,将罗非的面容印进了眼里,那一眼却是让他的心脏狠狠地揪了起来,像是被人用冰冷刺骨的刀/刃生生凌迟,痛进了他的四肢百骸。
爆炸掀飞的石块直接砸在了罗非的额角,尖锐粗糙的石块将他的皮肤刮落了下来,他微卷的碎发贴在那片裸露出来的血肉,刺眼的鲜红顺着他的眉眼侵染了他大半张脸,毫无血色的嘴唇在这片殷红下显得刺眼得紧。他的一只手还被罗浮生紧紧拽在手里,另一只手却被塌陷的石块压在了下面,风衣袖子的颜色已经血染得更深了一些。
罗浮生小心翼翼地凑了过去,鼻尖轻轻抵在罗非有些圆的鼻尖上,他能感受到罗非鼻子间呼出的微弱的气息,非常缓慢的,像是每一次呼吸都蚕食着他最后的气力。
“探长?”
“……”
回应他的只有死寂般的沉默。
恐惧像是漫无边际的无边魔爪朝着罗浮生伸了过来,扣押住他的身体、他的手脚,将他拖进那个噩梦里。
罗浮生感到呼吸困难,空气像是被挤压进肺部,他无法正常的喘息,冷汗大大颗大颗从他额头上滚落,滴落在罗非的脸颊上,混着他脸上的鲜血滑下。
十多年前的那幕和眼前的场景在他脑海里疯狂地来回切换,罗浮生颤抖着,抚摸着罗非脸颊的手指滚烫无比,但他却感觉自己如坠冰窖,刺骨的寒冷让他浑身颤抖,呼吸也愈发困难,胸腔里的心脏像是要爆炸一样疯狂地撞击着他的胸口。
无论他身在何处,无论他成长了多么强大的人,他依旧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最珍惜的人在自己面前,一点一点被死神的镰刀夺去生命。
恐惧、焦虑、愤怒、痛苦……无数的情绪让罗浮生脑子里一片浑浊,被石块砸中的位置突然间泛起刺骨的疼痛,罗浮生感觉自己的全身肌肉犹如虫咬蚁嚼般难以忍耐,他甚至想要依靠什么东西来缓解身上的痛处。
那一刻,罗浮生忽然意识到,这是他毒瘾犯了的症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