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这么多年了,长安城内的百花楼的招牌变都没变过。
有变化的,只是楼内换过了一茬又一茬的姑娘。然,莺歌燕舞,千娇百媚,灯红酒绿的寻欢作乐处,与多年前并无二致。
楼澈呆呆得看着场中花枝招展的姑娘们翩翩舞姿,呆呆得将奉上的美酒一杯接一杯得饮尽。
侍酒的姑娘已被他赶跑,青楼内的浪声淫语他置若罔闻,可是若仅仅来找酒喝,究竟为什么,自己要跑到百花楼来呢?
纯粹是不满自己未见过这般世面,特来一偿夙愿吗?
他思虑至此,嘴里醇厚甘甜的美酒竟微微泛起些苦味。楼澈再次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抹干净唇角,自嘲起来,从不是多愁善感的人,莫不是这些年来勉为其难得处理各类大小公事,竟至连他这生性只爱喝酒、打架、惯于有意无意间惹是生非的楼大仙人也变得遇事爱左思右想,作深思熟虑了?
兴许,称其为胡思乱想会更妥帖?
不过俗语有云: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直率冲动是楼澈不变的行为模式,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在这里,孤零零一个人,在歌舞升平的人间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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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晚梦见帝台,似乎便是不祥的征兆。
属于天神帝台的回忆,在漫长的等待岁月中一点一点地重新在心底蔓延滋生。
夜凉如水,不知道究竟是帝台还是自己,近乎窒息的痛苦哀恸中,狂饮千杯,为求一醉。
本当是一醉解千愁,可惜,烈酒几乎将通体灼伤,痛却依然是痛,痛彻心扉。
前世今生的记忆与痛楚生生重叠,他惊醒,衣襟湿透,大汗淋漓,眼中隐隐有泪,却是盈于眼眶,掉落不下来。
那莫名的、恍若一脚踏入万丈深渊的空虚让他惊惧万分,呻吟着一句“弹琴的”,踉踉跄跄得起身,慌慌张张得赶往魔界之主的居住,唯有亲见那温润如玉的容颜,他才得以安心。
然后,再一次地,楼澈于暗处,听到了魔界诸人的密谈。
先开口的是宵明,一贯波澜不惊的语气:“王,无论如何,还是请你三思。”
他能看见小明兄弟脸上的平静,却窥不到“弹琴的”什么表情,他只能听到那个魂牵梦萦多少年的声音缓慢得、甚至带些迟疑得道:“首辅的意思,总不成是要楼兄……”
“王,西魔界实不需要两位王。”宵明哪管得有人闻言后心中的翻江倒海,冷静犹如万年冰川,声色不动,“属下清楚楼澈是王的挚友,也感念他在王离开的时日里,为我族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只是……”
见你的鬼去,本大爷几时想当这劳什子的魔王?差点冲口而出的话及时得收住,楼澈暗自感激这些年来代理魔王的经历。
他想知道“弹琴的”会如何作答,然而,让他失望的事,那人选择了沉默。
又是宵明的声音,这一回,竟然带上了少许苦口婆心的味道:“王,虽说如今禁语已解,魔族正名,然自古仙魔不同道,让一介仙人暂代魔界之王,本已是破天荒得从权,如今王已回来,我族重归正统,楼澈无官无职,无名无份,偏又对我族影响巨大……如此名不正言不顺,让他长留魔界,属下唯恐日久有变。”
能有什么变呢?他再一次差点克制不住现身大声质问了,可笑!迂腐!以他楼澈散漫仙人的性子,再来一次盘古开天辟地,他也绝不会自讨苦吃得阴谋篡位!
更何况,有谁比他清楚,西魔界族民引颈期盼的,只有“弹琴的”啊。
又是沉默了一阵,片刻后,传来的是鹰涯的声音:“王,属下认为首辅言之有理。楼澈虽暂代王职多年,但始终是个仙人,虽然我等皆奉作上宾,但长此以往,的确有些不伦不类。”
为什么连独眼鹰也说出这样的话来?难道所有人都这么迫不及待得要赶他走吗?
“少主,少主,琴瑚也觉得,这样下去的话,怪仙人就太可怜了……”
小姑娘的话声渐弱,仿佛未道尽全部委屈,末了还是归于无声。
而今的魔族之王紫丞却依然是不发一语,不管楼澈在外如何心焦急躁,他暗自催促道:“弹琴的,你说说话啊,告诉小明兄弟本仙人才不稀罕什么王位,更不在乎什么官职、名分,本仙人只是想……”
痛楚在瞬间压迫上胸口,难以呼吸。心愿原来是这般简单,走过千山万水,越过春夏秋冬,忘却了时间,任思念敲骨吸髓,不过是守住一个承诺,等待约定中的那个人,而已。
然后呢,然后他真的没考虑过,只要“弹琴的”回来,只要“弹琴的”不会再离开,便好了,够了。他等得太久,久到他都不记得到底等了多久,相逢犹恐在梦中。
最终,沉默还是压垮了楼澈,他一言不发得离去,收拾好足够的行囊,带好丰厚的盘缠,当天夜里,便不告而别,离开了魔界。
天界,已是回不去了——并非不能,而是不愿。回去又如何?师傅、师兄都已远去,再无疼他惜他的人,而他,也对那样的天界了无牵挂……除了伶叶先生,可这么副败家犬的模样,怎么能让伶叶先生看到,徒增他的担心难过?
他终究是来到了人间,来到了重逢共饮熏风那日,计划与“弹琴的”一起共游的百花楼。
即便人间早已沧海桑田,那些个曾经一路生死与共、并肩携手的伙伴们已不知在何处入了轮回,但至少,他们曾经共写回忆的地方,还侥幸存了几处。
楼澈把不知第几杯酒再次一滴不剩得下肚,这酒也算上乘的佳酿,即便比不上熏风,甚至比不上醉香楼的醉金迷,然而既然只是为了买醉,酒的优劣又有何妨?
只是可惜,苦侯多年,独酌单饮,竟在不知不觉间练就千杯不醉的酒量,他曾苦笑自嘲:“一醉解千愁?哎呀,那也得本仙人喝得醉才行啊。”
目光暂停酒杯,楼澈茫然得望着百花楼内新迎进的热闹人客,眉头紧蹙,人影纷乱却仍是一无所获——怎么能期望“弹琴的”出人意表得现身?
那人……魔王做事,惯于沙盘推演,局中布局,计里藏计,他应当是习以为常的……所以重聚那日,随口胡扯的百花楼一游,竟意外至极得看到了脸红过耳的紫丞——呵,别怪他坏心眼,他等得太苦太累,小小得扳回一局,天也不会怪罪吧。
自然,最后还是“弹琴的”技高一筹,巧妙得将话题岔开,他多年未尝共饮的滋味,心醉神迷,还是着了道儿,轻松将机会放过。
“弹琴的,本大爷可不是想来百花楼,只是想跟你来百花楼。去过的地方,没去过的地方,管它天界、人界还是魔界,嗯,还有仙女姑娘的海底,本大爷都想跟你去呐。”
对了,就是这么简单的心愿。
原以为“弹琴的”回来,心愿便可得偿。
熟料……唉,熟料……
原来总是他将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他人认为天经地义的事,偏偏他就是看不到,听不见,甚至连想都没想过。一如当年他不懂仙魔对立,不接受魔族非诛不可的道理,现在他也不明白,究竟他留在魔界,随在“弹琴的”身边,到底又是招了谁惹了谁?
好吧,他承认自打“弹琴的”回来,魔界大小公事,他都爱理不理,全当做鸡毛蒜皮扫落在地,不是“正主儿”回来了嘛,不是小明兄弟恢复人形了嘛,他辛辛苦苦那么些年,休息下总不能惹得天怒人怨吧。
这段时间他都做了什么呢?
好像什么也没做吧?如果说,打扰“弹琴的”处理公事也算正事的话……是了,他又多少次在“弹琴的”批阅公文的时候,非要人家与他对饮?
但,楼澈心虚得想,毕竟他也是有分寸的不是?比如议事厅聚会共商决策时,他即便不再发言,也绝不会乱来捣乱,到底自己曾是代理魔王,他当然懂得紫丞离去经年,要重新接手族内事务,不管多么雄才大略,总需要时间,需要辅佐。
再说,“弹琴的”自己并没有表示不满啊。每次他提着酒来,紫发的他即便再忙碌,也会暂时停手,淡淡得笑着,顶多也就说一声“楼兄好兴致”,便会接过酒坛,与他共饮片刻。
然后他又会携酒而去,胸中膨胀着无尽的欢欣,甚至欢喜到心口阵阵发疼。
只是做了这样的事而已,难道在诸魔眼中,又是僭越了?
有时候夜深人静时,从上一世的梦中挣扎逃出、惊魂未定的他,会怀着莫名的惧怕,闯入紫丞的寝宫,不为其它,只是想看看,再一次地确认,他等待的人真的回来了,那不是梦,不是。
而每一回,“弹琴的”似乎也未曾入睡,见他来,从不惊讶,也不问缘由,仿佛深悉他现身于此时此地的道理。
温和的笑容,低沉的语音,醉人的美酒,悠扬的琴音,这一切,让惊惶不安的他心跳恢复如常,他不再是背负千钧情债的天神帝台,而仅仅是大大咧咧,跳脱飞扬,率性而为,至情至性的楼大仙人。
曾经一肩挑尽天下事的魔族少主,曾经微笑只为他人心安却从未发自肺腑的紫衫少年渐渐改变了,对楼澈,猜测与算计早已烟消云散,他不但会陪着楼仙人喝酒,会为楼仙人抚琴,会取笑打趣楼仙人的脱线,甚至……还会笑了。
真正的笑,愉悦心灵所滋养出来,在俊逸的脸上绽放出的笑颜,即便现在想起,楼澈仍是不自觉得痴了。
这样的改变,莫不是又犯了什么忌讳?
楼澈头疼而愤愤不平得想,若是当魔界王便不能纵情纵性得笑,那他索性劝“弹琴的”趁早放弃算了,反正他干了这么些年,真没觉得有什么好玩的。
——他当然也清楚,这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奢望罢了。“弹琴的”心中什么时候有过重于魔族生存发展这类的事情了?
即便当日他说,他终可以以紫丞之名,而不是魔界少主的身份,为自己,也为一个最重要的朋友做一件事时,是不是紫丞仅仅认为,他欠着那个傻乎乎的“笨蛋仙人”一份情?
是谁欠了谁呢?
是前世因缘才成今生的纠葛吗?斤斤计较的话,楼澈苦笑着承认,其实还是他欠“弹琴的”多啊。
帝台的回忆慢慢得渗透进来,他渐渐得想起——确切得说是梦到,与盘古之源里的灵魂相识相知,互认知交的点点滴滴,以及最后决绝那铺天盖地的痛苦与悔恨。
不管如何辩解,他终究是亲手杀了一生挚友,这种沉重的悲哀,固执得延续下来,只有让楼澈全部承受了。
所以,他对“弹琴的”,才会像大家取笑的那般“倒贴式的好”吗?
这是连紫丞,以及他本人都参不透的无解问题。
他只知道他愿为紫丞付出一切,不管是背叛师傅,背弃仙界,坦坦荡荡得承受着所有来自紫丞的误解、算计,乃至伤害,无怨亦无悔,即便把他的命搭进去,即便永生永世都被困囚于他最惧怕的黑暗中。
只要“弹琴的”活着,只要“弹琴的”终偿夙愿,他无论落个什么境地,都没有关系,谁让他的心,因着“弹琴的”而一次又一次得疼痛呢?
可如今尘埃落定,再不同于昔日的动荡不平,莫说魔界,便是脆弱的人界,也罕见得迎来了太平盛世,会不会他的任务,竟到此为止?
毕竟,他也算心愿已了,“弹琴的”平安归来。
还需要他吗?魔界……不,紫丞还需要他吗?
唉,唉,为什么本仙人要烦恼这些事啊,“弹琴的”答应陪本大爷在月陵渊喝酒,他就必须信守承诺嘛,本仙人才不管他愿不愿意!
他赌气地将酒杯掷下,恨不得即刻冲回魔界,偏要以纯仙之体留在魔界,谁要头疼谁头疼去,看不顺眼的大可以自行去撞墙……
想是这么想,身体却是恹恹得不想动弹,好吧他的确有时候堪称“厚颜无耻”,可是再怎么大大咧咧,举重若轻,他也无法不去介意“弹琴的”当时的沉默。
可恶啊可恶!难道在你“弹琴的”心里,本仙人竟然也是这么不堪的形象?枉你我共同经历了那么多的腥风血雨,你难道就不知道,本仙人……本仙人……
他恼恨得拍桌,只望立马有麻烦上身,好让他大干一场,以泄怒火,却不料,恰在此时,熟悉而悦耳的琴声,穿透寻芳问柳处洪水般的喧闹,绵绵密密得向他缠来,楼澈一时难以置信,呆若木鸡。
下、
“弹琴的,你!你!你!”楼仙人一口气喷出三个“你”字,然后气结,愤恨难消得一屁股坐在床榻上。
是醉香楼厢房内的床,这么多年来,这家店的店名也是如昔——百花楼之旅惨遭夭折,罪魁祸首,自然只能是如今近在眼前,嘴角噙笑,却让他气不打一出来的克星。
本来是在百花楼好端端得喝酒,意外得听到熟悉的琴音,楼澈本能得循声而去,却发现楼上的一间厢房门口,人群已是挤得水泄不通。
房门最初是虚掩,早被胆大之人推开,好些人半边身子都伸到了里面,探头探脑。楼澈使出蛮力挤入内里,见房中摆设如常,只是正中处置放了一座庞大的绣花屏风,琴声便是从那屏风后徐徐而来,宛若勾魂细丝,让百花楼内无论宾主,个个听得如痴如醉,失魂落魄。
楼澈的怒火开始不受控制地燃烧,最终成燎原之势。彻底爆发的契机则是在一富商打扮的酒醉男子非要冲入房间内,一窥屏风后风华绝代的抚琴女时,楼仙人的拳头夹带着熊熊烈焰呼啸而出,将那唐突之人打得飞起,他亮出他的大笔,笔锋扫过,人仰马翻,一地狼藉。
惹出了这等祸事,上上之策自然是脚底抹油,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以楼仙人之能,将百花楼摧毁剩下一片瓦砾也是大有可能的,闷笑不已的紫丞在众人尚未回神的错愕中,悠然得用一句“楼兄,此地不宜久留,不如我们移步到醉香楼如何?”,便成功得将脑海里仍然混沌一边的楼澈带离。
终于,在醉香楼里醉香的压惊之后,楼澈恢复了正常的思考能力,他极不甘心得嚷嚷:“弹琴的,你这什么意思啊?存心找碴吗?谁让你去百花楼弹琴了?”
紫丞微微一笑,道:“楼兄昨夜不告而别,紫某便知楼兄定是独上百花楼寻欢作乐来了——楼兄,这回却是谁不够义气啊?”
楼澈为之语塞,尽管也想愤愤得反驳说“谁寻欢作乐了?”,可是承接下来,就得承认自己是到花街柳巷独喝闷酒,无论如何都太有损男子汉的形象了,罢,罢,还是秉持沉默是金吧。
不过,那“弹琴的”可没那么轻易善罢甘休,淡淡的笑意挥之不去,穷追难舍,“楼兄……?”
“好啦好啦,可就算本大爷自己一个人到百花楼,又碍着你弹琴的什么事了?难道本大爷只能跟在你背后绕着你转圈吗?本大爷……本大爷当然也有自己的事啊!”
吼出话来他又把一坛酒喝得一滴不剩,然则接下来的沉默又让他不由自主得看向“弹琴的”,魔族之王脸上眼中笑意全消,犹如退潮的海水,只余下一片赤裸、迷茫的沙滩。
“楼兄是已觉得紫某碍事了?是已不再想与紫某一道……”
“不是不是的啊!”他急得大叫,从床上跳将起来,这种揪心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有没有人来告诉他啊,为什么“弹琴的”一个皱眉的动作,一句萧索的提问,一副落寞的神态,就让他这大仙人六神无主,手足无措?
咬咬牙,丢脸就丢脸吧,豁出去又如何?
“是……不是小明兄弟、独眼鹰跟小姑娘他们,都觉得本仙人不适合再留在魔界吗?西魔界不需要两位王这种烂理由,也只有‘弹琴的’你跟小明兄弟这么喜欢算计的人才想得到……再说,‘弹琴的’你,你也……”
昨夜的剧痛又狠狠得剜向胸口,他怒瞪向紫丞:“本仙人哪里嫌你碍事,是‘弹琴的’你——你要甩掉本仙人吧!”
“楼兄,”紫丞的口气含蕴着安抚,甚至是带点堪称宠溺的轻哄,若有熟识的他人在旁,只看三魂六魄都能被吓跑一半,“楼兄为我族辛劳多年,居功厥伟,我族子民莫不感恩戴德,何况是一直在楼兄身边的首辅与两位座使,当是比谁都清楚楼兄的付出。至于紫某,早在休与山之颠便将楼兄视作一生知己,断无可能有将楼兄作包袱甩掉的想念,楼兄实在是多心了。”
楼大仙人的嘴巴一下长大一下闭拢,再长大,他委实难以反驳紫丞一番入情入理的解释,但,但……“可,可是我昨天晚上明明听到你们在讨论怎么把本仙人赶走,还说什么一个仙人混迹在魔界,不伦不类什么的……”
微微叹了口气,紫丞展颜一笑,柔声道:“楼兄,你这偷听人说话的习惯,也还是一点都没变。”
见楼澈俊脸微红,又要抢白,紫丞接道:“首辅与两位座使并非是要将楼兄赶走,他们是来向紫某提议,是时候该给楼兄一个正式的……”
略作停顿,他才轻笑,道,“官职。”
“咦???!!”楼澈的眼珠子因为惊讶差点没瞪得掉下来,他期期艾艾得反问,“官,官职?
”
“正是。诚如首辅所言,楼兄虽然是一位仙人,却对我族贡献良多。尽管楼兄已是自封‘亲魔大使’,但本族无论如何也应当做些表态……紫某当时迟疑,只是因不知楼兄意下如何,故未应允。”
楼澈看向紫丞,脸彻底红了。现在重新回想昨晚的对话,确确实实是没有任何要将他支走的明言暗示,究竟是什么让鬼迷心窍,竟认为大家都难以接受他的存在?
“楼兄……”紫丞仿佛有些于心不忍,唤他的声音又柔上了几分。
“那弹琴的,说到底还是你不对,”依然嘴硬的楼仙人叫道,“你明明知道本仙人不会也不可能拒绝什么官的嘛!当官虽然麻烦,可大概比当王要轻松多了,本仙人之前没被你们魔界累死,以后也不会啦!”
皱了皱眉,紫丞的神态竟是楼澈始料未及的严肃,他见紫丞正色道:“楼兄,自你我认识以来,紫某最初对你处处设防,用尽心机,当时紫某满心是魔族复兴大业,仙魔平等之梦,蒙楼兄不弃,但紫某自知,对楼兄,几乎可说是未有推心置腹肝胆相照的时刻……”
“这些我都知道啊,现在说这些干嘛?”楼澈不耐烦得打断紫丞,他当然清楚紫丞的苦衷,否则,他为何要如此心痛?
“楼兄请听紫某把话说完。”紫丞明白楼澈的迫不及待不过是不希望自己旧事重提,徒增愧疚,他微微一笑,又道:“紫某只是想说,楼兄自是清楚意欲何为,楼兄亦是不遗余力得给予相助——然,紫某却是不知楼兄的所想所念,除开楼兄曾经提过要做个让师傅刮目相看的仙人之外,紫某不知楼兄还有何心愿?想做何事,欲去何方……以及,还牵挂何人?”
他凝视着楼澈——显然没有纠结那么多的直肠子仙人,缓慢而清晰地道:“楼兄自与紫某相识,早将紫某的义务与责任分了一半去,本来魔界的重生,族民的安顿与楼兄并无关系,却因紫某的一己之私,硬是让楼兄替紫某辛劳这么多年。楼兄,紫某怎敢再在未征得楼兄许可之前,又一次将楼兄束缚于魔界之中?”
这番话音落地,楼澈彻底得哑口无言。他难以置信得盯着“弹琴的”,尽管早知挚友心思缜密,却哪里能料到原本让他心碎神伤的沉默里,包含了如此多的温柔与思量。
心中百感交集,他不由自主得向紫丞靠近两步,待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又停下来,转而讷讷得笑:“弹琴的,你这说的什么话,你的事当然就是本仙人的事,本仙人可从来没有觉得为难过,本,本仙人若不在魔界,又能去哪里啊?”
“不管楼兄去何方,紫某必随至天涯,绝不反悔。”紫丞是淡笑着把这话说出来的,当他再一次看到楼澈面红耳赤的模样时,笑意不禁更深了一层。
明明是让自己不要再瞒他任何事,可是坦率起来,每次都让这么率直的仙人要么大呼小叫,要么……
这话的语气虽淡,却是斩钉截铁。很多事,他不刻意去提,楼澈估计也不会认真去想。
所以没有人知道他紫丞在亲见楼澈豪情万丈得迈入盘古之源时的心情,没有人知道他在寒冷刺骨的月陵渊独酌时的滋味,也没有人知道当他听苏袖说起某人怕黑怕得要命却偏偏爱逞强时的感受,更没有人清楚,当他终于决定把魔界与族民放在第二位,只身进入盘古之源寻求解决之道,逆转时间,反将自己最爱的魔界交托于楼澈手上时的思量。
他不说,他将这一切深埋在心底。
可即便未曾明言,他们身边的人,谁又能看不出他与他之间无人可敌无事可撼的信任与羁绊?
从前世延续至今生,谁欠了谁,谁又负了谁,一笔糊涂账,注定了只能纠葛,不能分开。
楼澈傻了很久,才终于长叹一声,无可奈何得道:“行啦,本仙人要是把你拐走,保不准,不,不对,是肯定会被小明兄弟他们追杀到天涯。回魔界吧,回魔界,弹琴的,只要你肯陪本仙人喝酒,弹琴给本仙人听,本仙人就满足了。其它的事,本仙人真的没想过。”
紫丞颔首,略略低头,楼澈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知他再抬头时,魔界之主唇角捎上的微笑温柔得让他心头发颤,他听他说:“在回魔界之前,楼兄难道不想去天界走一遭?紫某记得,楼兄也好久未见伶叶先生了吧。”
楼仙人双眼放光,神采奕奕得问道:“你陪本仙人去?”
紫丞点点头。
“太好了,哈哈,弹琴的,你还真清楚本仙人心里在想什么!”楼澈大笑,开心的欢颜犹如雨过天晴的蓝天,清澈迷人。
紫丞笑了笑,仿佛若无其事得建议道:“楼兄,此次回魔界之后,不若楼兄就搬到紫某寝宫中来吧?楼兄与其每晚在噩梦缠身之后来找紫某,何不索性就与紫某共寝?这也能省却楼兄一段脚程。”
“啊,本仙人才没有被噩梦缠身——本仙人是晚上睡不着找你喝酒……不过这样可以吗?总觉得……”楼澈陷入沉思,唔,什么词?
不对劲?
“楼兄难道不希望,一梦醒转,睁眼便可看到紫某?”
这个嘛,楼澈继续思索,好像是桩好事。“弹琴的”已经明确表示不怕他烦扰了不是吗?想到从帝台的回忆中苏醒,从自己长久等待几近崩溃的追想中回神,即刻就有一个真实的、看得见摸得着的紫丞,就在身边,就在眼前,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
他已经跃跃欲试了。
紫丞从楼澈的表情变化中已然得知了答案,他再次翘起了嘴角。
楼兄,这一回,轮到紫某不会放手了。
尾声:
“唉!”粉红色的少女长长得叹了口气。
鹰涯向着琴瑚皱眉,不悦得道:“琴瑚,王只是陪楼澈去一趟天界,你犯不着这么失魂落魄吧!”
“可是,”琴瑚泫然欲泣,“人家的少主,那么可爱的少主,鹰涯,怪仙人哪里配得上少主啊!”
“谁说我同意了?宵明威胁我的好不好?”琴瑚将怒气发泄向面无表情的宵明,“都是你啦,提的什么烂建议,让王立怪仙人作后,你赔我少主!少主是我的啦!”
鹰涯欲为宵明辩护,宵明扬眉制止了,他用一贯波澜不惊的口气道:“楼澈对王的影响非同小可,偏生这仙人野性难驯,就怕他万一哪天在魔界呆不住,到时候势必让王左右为难。既然如此,还不如趁早尊他为后,也能有个束缚。”
“但是,怪仙人不但是个仙人,还是个男的……虽然一直一直在等少主回来的怪仙人是有些可怜……”
“琴瑚,我没有首辅考虑得周到,我只是觉得,王跟楼澈一起的时候,真的很开心,我从来没有见过王那样笑过。就凭这点,别说尊楼澈为魔后,便是他让我肝脑涂地,我也心甘情愿。”
听鹰涯把话说到这份上,琴瑚也不再多话了,真的,只要她的少主能开心,与仙人一起又有什么关系?再说,怪仙人对少主的重视,只怕是连瞎子都能看出来。
所以,他们会幸福的。
宵明左右各扫了两位座使一眼,淡淡得作总结性表述:“统一意见了?刚刚收到天界来信,他们会派遣特使前来魔界参加大典——所以,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各自忙去吧,散会。”
于是,事情的真相就是这样,魔界在筹备魔王的大婚典礼,天界则因着有仙人要成为魔后而沸沸扬扬。
仙魔皆知的大事,唯有未来的魔后——楼澈楼大仙人依然被蒙在鼓中,毫不知情。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