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下个生日,下下个生日也没能陪孩子过。苏倾奕在农场待了一年,随后转到干校,听起来是两个地方,实际上同属一片,到干校只是让苏倾奕换了个房间睡觉,更加频繁地坐一坐学习会、思想会的长凳子,活照样干,不比从前少,夏天一身汗,冬天一手疮。
好处是允许亲友会见。三口人一个月团聚一次,再频就不现实了。往郊县去要转两趟车,两趟都没有儿童票,来回光车钱一个人就好几块,别说还想给苏倾奕捎些有营养的吃喝零食,农场的伙食哪趁油水,顶多是饿不死人。贺远挣多少工资啊,要撑着三份吃穿用度,说实话紧紧巴巴。
赶上苏思远升中学,惦记做身新衣裳,合情合理,贺远说不出不答应,可是上哪淘换布票呢?攒了一年的那点票刚用到苏倾奕身上。如今苏倾奕天天劳动,浑身是补丁,郊区昼夜温差又大,贺远总怕他穿不暖和。归齐是姜芸从商场买了成衣,新样式,说早看出孩子想要。
“真别紧着我,我怎么都能凑合。”
苏倾奕回回这么劝,贺远回回不听他的。
“凑合到嘛时候呢?三年五年就凑合?甭管了,我会掂配。”
苏倾奕住的不是单人间,同屋个个拖家带口,谁的亲属来了,其他人要么照常劳动,要么休息了也是能避就避,谁还没点不方便外人听的体己话。通常这么老一套着,贺远就弓在铺板上把苏倾奕的床单枕巾往下撤。他们无法像其他两口子那样,另一半来了,当着谁的面洗洗擦擦都不嫌,贺远总是把脏了的塞回家,替换上新洗净的。尤其冬天,稍厚些的衣裳他全部带走,家里烧热水多方便,这地方摸哪哪齁凉。
“我现在会点炉子。”苏倾奕和他拉扯,心疼他上一个礼拜的班够累了,还要顾着苏思远那张嘴,好容易歇一天,水池子跟前耗走一半。“小远会自己洗衣服了吗?肯定不会。”
“他会鼓捣吃的,”贺远笑,“大人不在也饿不着自己,这还不行?给他钱给他票,他会花着呢。”
也会玩着呢。苏思远一来就撒欢,可找着广阔天地了,进屋和爸爸说不了几句话就往外跑。尤其爸爸问到他考试成绩,他滋溜就窜没影了。
这地方荒,周围大片洼地。夏天,碧油油的芦苇连成海,清香沁着人心脾。苏思远常钻进去看其他叔叔伯伯割芦苇,看着看着神思就被高高低低的鸟叫声勾跑。鸟们藏在芦苇丛里,他抓一把石子朝吵嚷的方向撒过去,噗唰唰,惊起一群上天的小机灵。他尤爱听这动静,别管心里怎样提防着那一下要来了,那一下真来时心总不免多蹦上几蹦。
若这也腻了,他干脆把鞋袜一蹬,裤腿一挽,挖泥鳅捉虾去。苇叶是现成的提兜,把战利品兜回来,他衣服也湿了,满腿的泥。问他鞋呢?哎呦忘啦!风风火火又去找。倒回去几年,苏倾奕一准数落他,现在也不说了,高兴就好。冬天塘里上冻,更方便他满处跑。他总能找到玩的地方。
他在外面疯,贺远和苏倾奕落个清净。亲热是不敢的,随时可能进来人。有时也出去走走,两个人同样不敢挨得太紧。你以为躲开同屋就行了?干校和农场有岗哨,站得高,什么都够一眼望到底,苇荡也遮不住。还不如在屋里,好歹有个黏糊的空隙。
贺远说再这么下去真把人熬死了,这几回过来,他总要在头天晚上先自己弄一弄,要不……唉!他深深叹一口气,满脸的愁,跟愁什么正经事似的。把苏倾奕笑坏了,伸出两只粗剌剌的手翻过来调过去,说:“我现在都快晒出斑来了,头发也经常没空洗,还值得你惦记?”
“我要是就耐细粉的,白的,直接找个姑娘不得了?”贺远偏要闻他身上的味,拥着他,有话不正经讲,九曲十八弯地往他耳朵眼里吹,“跟你说,我们厂现在一窝蜂生孩子,别看外面闹革命,关起门来谁都想这事儿。这太是个美事儿了,别的再熨都没它美,你就不想?”
“也想。”
“怎么想?”
“闭上眼想啊,睡觉的时候。”
“做梦吗?”
“忘了。”
“真忘了?”
话到这儿苏倾奕越发忍不住笑,说:“你过干瘾就够啊?”
“不够也没辙啊。”
可不就是没辙。别说这事了,孩子的生日都凑不齐三口,那半个月正赶上苏倾奕出工清河道,吃住不见得在哪儿。
本来去年就没过成,当时小远和大远闹了两天别扭,谁让大远不歇班也调不了休,又坚决不同意小远一个人出门呢,非说不放心。其实在苏思远的年纪上贺远早已经满城乱跑,哪不认识?哪不敢闯?换到自己操父母的心,就是前怕后怕。
苏思远不依,冲他瞪眼说:“我就要去!我一年就这一天!”
“就这一天不行。”
“凭嘛不行?”
“不凭嘛,就不行。”
“我不管!”苏思远回到五岁了,满屋跳脚。
贺远抽着烟,下巴朝地下一点:“打住,再蹦我把你锁家里。”
“凭嘛呀?我爸爸都没锁过我,你又不是我爸爸!”
“我连你爸爸都锁过,锁你有嘛不行?”
这话让苏思远愣一下,转眼又蹦起来:“你怎么变成这样了?!你以前不这样!”
“是吧,那咱重新认识认识。”贺远不疾不徐地弹着烟灰。
苏思远顶不过他,咬牙运气。归齐是没去成。也是天公不作美,凌晨下起雨,一宿没停,清早起来,街上的水都没了脚踝。
过后苏倾奕简直后怕,听说那条线上有车打滑翻进路边沟里了,多半车的人受伤。见到儿子他就说:“我不在家,你必须听贺叔叔的话。”
苏思远这时已与贺远言和,撇撇嘴道:“你们大人就会欺负小孩儿,这个的话要听,那个的话也要听,可你们自己都做不了自己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