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长大后再回想多少遍,苏思远始终认定,十岁那年的生日是他人生中最难忘的一个生日。
其实没有哪里特殊,人还是一样的人,家里既未多出一口也未少掉一口,过法与往年大同小异,就连打卤面的卤子都没见翻出多大花样,但因为那之后的四五年里,父亲再没有亲眼看着他吃下这碗生日面,这个生日就变得忘不了了。
回忆是有塑造力的。好比人的手,总是触摸一样物品,这物品难免被磨掉什么又添上什么:它不再是原本的它,它是经由你重塑过的。
那个暑假苏思远扎根在爷爷奶奶家玩疯了,偶尔回一趟家,他发现爸爸变小气了,总是和贺叔叔嘀嘀咕咕却一个字也不告诉他。贺叔叔也不讲义气,他都主动把自己的小秘密和盘托出好几个了,贺叔叔不懂礼尚往来,回回顾左右而言他,敷衍他一句:“没事,你玩你的。”
“过两天我就开学了,玩不了了。”
“那就收收心,把你那桌子拾掇拾掇。铅笔削了么,没削拿来我给你削。”
笔拿来,苏思远虚着声音问贺远:“我爸怎么了,谁惹他了?”
“干嘛,你想给他拔闯?”
“拨啊!”苏思远一拍胸脯,“你告诉我他怎么了?”
贺远没说话,弯腰在洋灰地上磨笔芯。苏思远蹲下去抢,说:“我磨我磨!”他以为贺远是要和他交头接耳,贺远只字不言。这可把他抻坏了,抓耳挠腮,一晚上围着贺远打转,就想等来点新鲜听。就是等不来,一个两个都这么沉得住气。苏思远心里不忿,书上都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爸爸和贺叔叔竟然看不起他,好事坏事都不带他玩。
他气鼓鼓上了床。第二天两个大人一出门,他在家里称霸王,把爸爸屋里的书柜和抽屉一通翻。总算不负有心人,他就猜爸爸收了大伯的信。大伯每回来信都要引得爸爸心重如山倒,似乎大伯的运气格外差,沾什么什么沾不得,一路走背字。
可惜苏思远看不懂大伯的字。大伯的字和学校里教的不一样,总是多出些笔划来,看上去像样又不像样。大伯还动辄就慨叹,不是“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就是“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苏思远云里雾里,干脆跑到安昀肃家,找安叔叔替他看。
“私启别人信件可不是好孩子该干的事。”安昀肃一扫信封,没有拆。
“我爸爸不是别人。”苏思远说,手已将信纸抽出来,硬往安昀肃眼前展。
“你爸爸不给你看就有不给你看的道理,听话。”安昀肃躲着他,把信纸又叠回去。
“你们都是这句话,好像我是特务,看了就泄露机密!”
“你还不是小特务?专门偷看家长的机密。”安昀肃笑话他都十岁了还噘嘴嘟脸,成幼儿园的小不点儿了,赌气耍赖一条龙。
“你们大人才耍赖,光叫我们嘛都说,你们嘛都不说!”苏思远在屋里踱来踱去,“我就想知道怎么了,我又不捣乱,你给我念念吧,安叔叔,求你了。”
“你这是难为我啊。”
“不难!你认得那些字,我看你写过。”
磨缠一个中午,安昀肃无可奈何,赶着下午去街委会,他答应替苏思远看几眼。这一看,他的心不平静了。他问苏思远:“真让我看下去?这么信我?”
显然才意识到这一层,苏思远盯着信纸一愣,说:“那你是可信任的同志吗?”
“要不要对暗号?”安昀肃被他逗笑了。
“向雷锋同志学习——”他突然冒出一句。
“做无产阶级好儿女。”
口号接上了,苏思远真事似的松一口气,催道:“快念快念!”
却只念了开头两段,安昀肃渐渐收声了,后面的部分,孩子多半听不懂。信里多次提到逻辑这个词,提到人和人的逻辑天差地别,一个人的逻辑给其他人一理解,常常显出反效果,而要一个人为自己的逻辑进行争论或辩解,恰恰是最没有逻辑的一件事。
“假使凭借我的一张嘴就可以说清楚我的问题,事情不会到今天这一步。”
活到人生过半,苏世琛笑言他竟然才体会到香烟的美妙。他已又一次被看管审查,尚好不是隔离,虽自由有限,总还允许走动,室友间可闲谈几句。人人抽烟,把他也传染了。
“一屋白蒙,呛得人透不过气。可是没有这白蒙,气也是喘不上几口的。”
“不知这样的待遇可以持续几时。”信的末尾他叮嘱苏倾奕,也是将近不惑的人了,不要只长年纪,思想层面也要跟上队伍。他甚至以一连几个“唉”来叹自己,说自己就是拖队的尾巴,现在想奋力追上步伐,竟需要如此多的群众倾力帮助,着实惭愧。
也着实让苏倾奕感到心慌。兄长极力乐观,满口讲着要相信,要坚定,总有澄清的一天,但字里行间他对自身的未来不抱多少希望。即使曾有过希望,九年了,他的帽子摘不下去,到现在只越戴越牢。他无所谓教授的头衔,可蹉跎的光阴何以弥补?从母亲过世,苏倾奕再没有见过他,兄弟间的沟通仅靠几月一封的书信。就是这一封封书信,一笔笔熟悉的字迹,足够让苏倾奕见证他的变化:新词句多了,旧味道少了。他是真的在进步,还是不得已逼着自己只能用新思路去想问题,想人生,想一切,苏倾奕不得而知。
学校里气氛一天比一天紧张,人人吊着一颗心,唯恐有一天火烧到自己身上。苏倾奕有时和贺远说真怕上班啊,怕哪天一进学校被扣下,回不了家。他甚至偷偷在包里装上牙刷毛巾,以防万一。
“你嫌脑袋上空啊,非得给自己扣点儿嘛?”贺远发现时是真动了气,两下把东西抖出来,让他少给自己念鬊,不会有这一天。
然而这一天还是来了。
平凡如常的一天,苏倾奕下班回来,对贺远说要收拾几件衣物,明天起暂时住到学校去了。那么不经意的口吻,让贺远几乎没反应过来话里的内容。慌张张跟进屋,苏倾奕大半个身体正往衣柜里探,贺远拉他出来,发现他两手冰凉却有汗。
“没事儿,有我呢。”贺远这时好后悔,前些日子竟对苏倾奕动用那样的气话。简直站着说话不腰疼,他一个仰首挺胸的正面人物,哪懂得了“身歪影斜”有多么怕被“光”照。还偏提那顶帽子,他不知道苏倾奕心里的帽子从没有真正摘掉过吗?上面下来工作组对全体师生进行摸底排队,苏倾奕能不紧张?他那点“底”经不住摸。谁说一句他的帽子当初摘错了,他是漏网之鱼,他一句话也反驳不出,何况他的家庭出身已经够让他心虚一截了。现在学校贴出通知,勒令名单里的问题人员依规定到校报到,接受审查,是风雨欲来还是虚惊一场,两个人什么都不敢想。
夜里躺下,谁都说早点睡,养足了精神好过这一关,可谁都睡不着。苏倾奕放不下孩子,怕贺远一个人顾不过来。贺远说:“那么大小子了,皮实,他还嫌你管他呢。”
“他肯定要问我去哪了。”
“嗨,瞒不过去就实话说,他早晚知道。”
默然好一阵,苏倾奕说:“看着点他,别让他到学校来。”
贺远忍了一晚上,再忍不住,一把将苏倾奕搂进怀里,嘴抵在他的额头上,让他别说了,不是头一回了,没事,会过去……
一夜无眠。贺远送苏倾奕出门时,苏思远仍在梦乡。和以往每个早晨一样,他一睁眼就有端上桌的早点,今天尤其丰盛,牛肉烧饼配菱角汤。
“我生日不是过完了吗?”
“不爱吃?不爱吃都归我。”一看他那副和苏倾奕皮似神不似的面容,贺远心就发紧,催他去刷牙洗脸。
他风风火火两分钟就回来了,朝里屋一扒头,说:“我爸呢?”
“你爸学校有事,吃你的。”
“嘿,他真没口福。”
这孩子的吃相也是半点不随爹,噼哩噗噜一抹嘴,冲贺远叹道:“我得吃多少才能长你那么高!”
“光吃没用,得听话。”贺远过来收拾碗筷,一面喊苏思远收拾几样自己的东西,下午下了学上奶奶家住几天。
“为嘛?”
“你不是乐意去嘛,让你去还不好?”
没声了。过一会儿苏思远跟到院里来,说:“我爸给关起来了是吗?”
“就是配合人家调查几天,没事儿,人都得去,轮着他了。”贺远竭力轻松,把这事形容成一种按部就班,视同一律。苏思远不问了,垂头耷脑。
这天到厂,贺远点了个卯就去找周松民请假。把事情一说,周松民连连“哎呦”:“这怎么弄的?!哎呦……!是是,你这没错,孩子搁我那儿你放心……”凑得更近些,师徒几乎咬耳朵了,“听这意思,这要真给扣个罪名,备不住嘛时候有去抄家的,这都是一套活,躲不过去,可别吓着孩子。”
“我就是怕这个,”贺远说,“我得回去拾掇拾掇。”
回去把苏倾奕的东西一样一样归整出来,从书本到穿戴,原想挑一些旧的、该扔未扔的留待人们去抄,又恍然发觉这“胜利果实”不够“胜利”:朴素哪里需要打倒啊,打的是剥削、享乐。贺远拎出苏倾奕的衬衫西裤皮鞋,还有羊绒衫和呢子大衣,手表是无论如何舍不得拣出去的,那该是一对。
其实哪样都舍不得拣,贺远乐见苏倾奕穿成这样,就是精神,苏倾奕这些年却愈少这样打扮了,似乎他越来越不愿在人群中显眼,显眼让他感到一种不安全。想想他们初识的阶段,苏倾奕身上的少爷气和书卷气曾多么令贺远自卑,说句话都小心翼翼,不知要怎么靠近他。是什么时候他开始变了呢?连苏思远都时常纳闷:“爸爸,你怎么不穿成相片里那样了?”
“爸爸,听贺叔叔说你会弹琴跳舞,我怎么从来没看过?”
就是十岁生日那天,苏思远问了这话。当时三口人正吃饭,兴致颇高,苏思远在旁边怂恿,苏倾奕半应不应,贺远故意说:“你爸嫌我老踩他鞋。”
“那爸爸和我跳,教我!”苏思远自告奋勇。
“你就保证不踩我鞋了?”苏倾奕笑。
“那凭嘛贺叔叔能踩,我不能踩?”
“凭他比你岁数大,比你笨。”
“哈哈哈,贺叔叔笨!”
“诶——损我?”贺远一下站起来,把苏倾奕的腰一搂,也带起来,“我可还记着怎么跳。”
那天真有些忘我了,在不大的那块小天地里,在孩子眼前,两个人搂得那么紧。苏思远后来直鼓掌,说:“和电影里一样!不过爸爸你怎么演女的?”
若知道会有今天,日子就定格在那时多好。贺远越发坐不住,翻出一件自己的厚外套,裹巴裹巴出了门。
天凉了,风吹叶落,不知苏倾奕住得怎么样。肯定好不了,又不是做客,还请你住招待所?被褥有没有,够不够厚?不够就拿他的棉袄当铺盖,白天冷了也能穿,袖子长,手套都省了;说不定还要劳动,要糟践就糟践他的吧,躺哪儿倚哪儿都不怕。贺远一路琢磨,只希望无论发生什么,苏倾奕千万熬住。
学校里到处是大字报,贺远一进去心都悬起来,苏世琛在信里说透不过气,想来滋味真切。四下遛一圈,找不到人关在哪里,贺远也不敢问,他刚找人打听两句,人就一脸警惕地盯着他,他赶紧喊了两句口号,人这才没搭理他。
他在学校里东转西转,时不时有队伍从他身边过,他装得一脸积极,应和地举举拳头。转到一片挺偏的位置,仍不见任何标志,他要折返,被一个大妈引走了视线。实际不是大妈,大妈只给他一个背影,不声不响的,是大妈对面的两个年轻小伙子,嗓门一个比一个高,正在轮番训话。
“你当是过假期啊,还嘛都备齐了,没这些活不了?别人都能活,就他特殊?还搞特殊化,越特殊越要改造,抽筋扒皮,重新做人!别给了路不走,现在不只群众革他的命,他要自己革自己的命……”
“就你们这些人,有这待遇就不错了,把你们关大牢里我看都一个不冤……”
训话不停,大妈不敢走开,站在那里一时点头一时摇头,手里拎的两个提兜一个劲儿往地下坠。
连亲属都不准会面,贺远当然没有见到苏倾奕,东西也送不出去。
再见到苏倾奕,已是一个台上,一个台下了。这个“脱网右派”、“不劳而获的资产阶级孝子贤孙”、“只专术不专红的反动学术走狗”,和一排人一样挂着黑牌子,在萧索的秋风里接受群众批判,低头认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