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像是曾行走在无垠的冰川之上。

隔着一层透明的冰面，湍急的暗流在他脚下翻滚咆哮，但他充耳不闻，目光永远落在地平线之上，触目所及，皆是一片茫然的雪白。

哪里会是他的落脚点？他不知道答案，于是便顺从地跟随着命运推力向前，每走一步，冰层下便多一股暗涌。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那声来自于现实的呼喊声传来，他才终于停下脚步，恍然地驻足其间。

……这里只是个游戏。

那个声音告诉他。

快想起来吧，你要快点想起来，再晚一点的话，你真的会……

他低下头，注视着那层透明的冰面，然而只是一眼，封冻无数个周目的冰层便随之崩裂，他就此坠入无边暗涌之中。

一帧帧画面走马灯般在眼前飞掠，欢乐，痛苦，绝望，每一段回忆都如同汹涌的情感浪潮，狠狠拍打着他的意识。

这是哪一幕的回忆呢？

他看见满天绚丽的烟花，学弟在他面前单膝跪下，向他递来誓言与花。

那是个满溢着浪漫与温暖的故事，学弟像是一个完美的恋人，他完美吻合了他的一切喜好。

——因为所有指向“无法爱上”的不完美，都会让周目提前中止。

又是哪一幕的回忆呢？

他服下媚药，身体上装备了所有可用于调动欲望的道具，在无尽的‎‌‍高‍‌潮‍‎‍中煎熬，直至体力耗尽进入昏迷。

那是个刺激且‍‎‎‌淫‎‍‌‎‌乱‎‎‌的故事，学弟像是个娴熟的‎‌‍‌‎调‍‎‌‎‌教‍‍‎师，他完美开发了他的身体，让他在无尽的欲望中沉沦。

——因为所有指向“无法沉沦”的不完美，都会让周目一遍遍重来。

然后是哪一幕的回忆呢？

他跪在‎‌‍‌‎调‍‎‌‎‌教‍‍‎室中，跪在学弟的脚边，虐待与‎‌‍‌‎调‍‎‌‎‌教‍‍‎已成为快感而非痛苦的来源，他的一切感官都因为学弟而存在。

那是个残忍且黑暗的故事，学弟像是个冷酷的主人，他完美磨灭了他所有反抗的意志，让他只知道接受与服从，无论赐予的是欢愉还是痛苦。

——因为所有指向“无法臣服”的不完美，都会让命运反反复复重启。

他一遍遍地重来，重来，重来。

重来，重来，重来，重来……

直至抵达这三次百日的终点。

……

所以。

他到底是谁呢？

是被命定之恋倾顾的男主角？是被拘禁被‎‌‍‌‎调‍‎‌‎‌教‍‍‎的‌‌‎‍‍性‎‍‎‍奴‌‌‍‎‎？是被游戏困住的活生生的人，又或者，只是一段故事中名为“学长”的角色？

他迷失其中，分不清楚方向，在无数周目的暗流裹挟中奋力挣扎，他双手徒劳地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只有冰冷刺骨的水流从指缝间穿过。

无数的狂乱纷杂的意识流中，他听见系统机械冰冷的声音。

“警告：检测到攻略角色‘学长’出现未知错误。”

“警告：检测到世界剧情即将发生大幅度偏移，世界崩溃程度提升。经计算，当前游戏世界升维率22.8％，尚不满足升维条件。”

“警告，警告，警告……”

“系统提示：经系统检测，您已经恢复经由系统保护的自我意识，意识适配率重新计算中，计算完成，当前适配率32.6％，适配率过低，系统无法消除您错乱的记忆。请问您是否接受重新封存自我意识，等待下一次被唤醒？”

“……我拒绝。”

“警告：当前意识适配率37.9％，尚未抵达安全值50％，经系统计算，如果您不封存意识，记忆洪流将有86.1％概率冲垮您的灵魂，请问您是否接受封存自我意识？”

“……我拒绝。”

“警告，警告，警告……”

不知在暗流中挣扎多久，连系统的警告声也仿佛被记忆的杂音所吞没，他感觉自己在渐渐失去与洪流抗争的勇气。

太痛苦了，太绝望了，看不到尽头的记忆之海，无数次折磨后的崩溃与绝望，以及偶尔掺杂，却加剧了疼痛感知的甘甜。他迷失其间，开始觉得：也许忘记一切才是最好的，只要保持永远无知无觉的状态，他依旧能存活在这个世界中，也许会有痛苦的经历，可也有可能，他会体验到又一次完美的，为他量身定制的爱情故事。

可是，可是……

“警告：攻略角色‘学长’处于意识崩溃中，经系统计算，当前意识适配率降低至25.6％，意识适配即将失败，请您立刻封存意识。”

“…”

“……”

“………”

“我拒绝。”

然而，那个即将溃散的意识依旧提出了拒绝。

因为……

他已听见了呼唤。

“学长，醒一醒吧。”

有个声音在喊他的名字，喊着那个存在于现实中的，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

这声呼唤本来应该埋没在无数周目的回忆中，因为它们与“主角”有着一模一样的声线与音调，可是它一直在响起，它反复地喊着他的名字，它提到了他闪闪发光的高中年代，提到了他在舞台上弹奏着钢琴。于是他跟着想起了那段熟悉的旋律，想起他呕心泣血编写琴曲的一幕幕。那个声音又提到一场仓促的告白，他有些茫然，他好像已经想不起来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可听着那个声音，他好像也能够幻想到那个场景，想到一张期待的，眼眸闪着光的年轻脸庞，以及随后失望的，垂下头离去的背影。

那些是不同于游戏中的一幕幕，无数个周目里未曾出现的鲜活场景，它短暂，却在这一瞬间细节丰富到仿佛能覆盖掉无数个单薄的游戏周目。

“……学长，我想认识你。”

最后，他听见那个声音这样说道。

那个声音像是带着哭腔，语音中带着微微的颤抖，这让那个声音突然变得更加陌生起来了，它不再让他想到游戏中的恋人，又或是主人。

于是，他也对这个声音产生了好奇。

像是在深水中抓到了唯一一块的锚点，他终于从无尽暗流中挣脱出来。

“系统提示：经计算，当前意识适配率50.1％。”

伴随着系统机械的提示声，他睁开双眼。

他看着面前熟悉而又陌生的黑发青年，微微沉默，随后认真地回答道：

“我也想认识你。”

“要从哪里说起呢？”

在你面前，学长露出了思索的表情，他摸索着在一边的沙发上坐下——在他睁开双眼的那一刻，这个世界已经恢复了原状。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而一开口，便丢出一个你完全没想到的信息。

他说：“其实，我应该已经死了。”

你忍不住露出了相当惊讶的表情，学长虽然闭着眼睛没有看见，但他听见了你的吸气声，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

“我还以为你早有预料了。”他说，“我的意识之所以会被困在这里，就是因为，我本来应该死了，却还想要活下去。”

“……应该是一场车祸吧，”他叹了一口气，“时间过得太久，我其实有点记不清了。总之，弥留之际，我听到了一个声音，它对我说，可以给我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而我……答应了。”

“我当时并没有想那么多，我只是……太想太想活着回去了，我还没有给我的爸爸妈妈告别，没有完成我的学业，没有写完新作的琴曲，我太不甘心了，于是想要抓住我能抓住的一切。”

“……只是，我并没有想到我的后果。”

说到这里，学长沉默了一下，你看到他闭合着的，颤抖的眼睫，忽而意识到即使他刚刚还在朝你微笑，可他仍然不想睁开眼看你。

——他无法面对你这具名为“主角”的躯壳。

“在我答应之后，系统告诉我，它来自于一个低维的游戏世界，虽然可以暂时收容我的灵魂，但我的灵魂与游戏世界适配率太低了，只能完全封闭掉我的自我意识，让我以‘可攻略角色’的身份融入游戏。而作为一个以游戏为根基的世界，世界中所有的角色都有着相对固定的剧情，即固定的人物命运。可我没有，即使封闭意识，灵魂也无法长时间被保留在游戏世界中。”

“由于人格上的复杂性，系统无法通过自行的世界推演来完善我的故事线，而又因为一切选项是由‘玩家’决定的，所以，它需要一个玩家，来为我制定我的命运剧本。”

随着学长的讲述，你想到了之前与系统的对话，忽然意识到，原来在那个时候，系统已告诉了你几乎全部的真相：那时的你向系统追问什么是“命运的固化”，而系统的确回答了你，它将命运的固化称之为游戏中攻略角色的剧情固化。它也曾告诉你，“学长”这一角色具有比其他游戏人物更为复杂的人格，导致他无法融入游戏世界剧情之中。因此游戏开启了内测模式，寻求其他位面游戏玩家的帮助。而在你的不懈努力下，学长线的三个结局终于被确定，学长就此被固化在了游戏之中。

那么，这一切，真的是学长期望的吗？

“如果那时的我知道后果，我应该已宁愿死在那场车祸中。”学长说道，“只是，在同意的那一刻，我已不能后悔，我不想真的成为一个游戏角色，我所能做的，只是在潜意识告诉自己，不能在游戏中沉沦，我不能束缚于‘爱情’，不能沉溺于‘欲望’，不能囚困于‘驯化’”。

“可是，我失败了。”

“……原来玩家是这样的存在，只要可以无数次地重来，只要每一个选项都因为有千万次的试错而变得绝对正确，那么作为被攻略者，我就一定会沿着被铺设的道路走向命运终点。”

“学弟，你真的……真的很厉害。”

不是你的错觉，你终于从学长的话语中听出恨意。

怎么可能不恨你呢？尽管他深知你的无辜，尽管他也明白一切的根源来源于自己对生的贪求，可是，他毕竟经历了那么多次由你带来的折磨，毕竟曾意志磨灭，身躯陷落，连所谓命运的爱情也只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攻略。

他该恨你的，你已做好了面对他恨意的准备。

学长沉默了很久，却又只是疲惫地。歉意地对你笑了笑。

“对不起……我不是在怪你。”

“正是我的失败，我才没有真正死去，此刻的我才能在这游戏世界中，清醒地与你对话。”

“我非常感谢，你能来到这个世界，又选择了唤醒我，不然，我的自我意识将永远被系统封存，浑浑噩噩地留在游戏世界之中。”

听着学长平淡的话语，你既觉得松了一口气，又替他觉得难受，你有些局促地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犹豫着轻声说道：“可是……我好像还是没能救你。”

“……对不起，我不知道我要怎样做才能带你离开这里，我之前以为这里仅仅是个游戏，所以做了太多太多对你很残忍的事情，我会尽我一切补偿你的。”

“学长……你能原谅我吗？”

“我没有怪过你。”学长摇了摇头，“你出现在这里，已经拯救了我。”

“而且，你也许不需要那么悲观，既然系统默许了我的醒来，那么或许……这一切还有转机。”

“系统。”他忽而微微提高了音量，“我知道你一直在，请告诉我们吧，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你收容了我的灵魂，又拉了学弟进入游戏，这一切……是不是与你之前提到的世界升维率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