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进这里的第一天,江得生与许多被雾气屏蔽了脸庞的人们一同上山,他们扛着锄头与圆锹,走在弯曲的小径的上,这个经验令他想起了后来有过的几个夜晚,没有了游鸿胜,他也曾经一个人扛着这些东西,走在森林中,寻找着那些来不及被带走的弟兄们。
他通常会先翻过他们的口袋与衣物,将一些可用的,或者是贴身携带的东西收起,留待将来回家时将这些东西交给他们的家人,然后他会就地挖一个深深的坑,坑不一定能够一个晚上完成,那要视当晚他的体力而定。他也曾经连续往返三天,才终于将那具开始腐败的躯体,安稳的送入坑中。
但是现在他与许多人一起走在山路上,每一个人肩上都扛着与自己一样的锄头与圆锹,这么多人能够挖垦的范围肯定是比他一人要来得更快、更深。他的脑中不受控制的想像着,也许在这个与家乡相隔了海的小岛上也曾经有过战争,也许这些相似于边境群山,也曾在某块土地下,埋葬过尸体。
江得生一面无法克制的想着这些,一面跟着队伍散落在各山头,或者是开出一条小径,进入到更森的林木间挖掘与整地,又或者是加入一列长长的队伍中,负责搬运那些被剃除掉的碎石。
他们会统一将碎石集中在一处,也许还能用来加固那如今只有竹子与泥土盖成的房屋。
江得生逐渐与小陈熟悉了起来,即便他脸上有着黑洞总是令他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他学会了从声音去判断他的情绪。
比如一早起来,小陈总会拍一拍他的肩,说着:「我们一起走吧。」
他总是不知道为什么小陈总是能比自己快准备好起床,即使他的床位就在自己旁边,醒来的时间也差不多,但他总会在某段时间忘记去注意他们,仿佛陷入一片与世界隔绝的迷雾之中。
通常这时后小陈就会过来拍拍他,用着他能听出,关心的语调说:「怎么了吗?」
江得生必须循着话语的声音,才能从那片迷雾之中走出来,逐渐活动那长时间没有动弹,而有些僵硬的四肢。
「我刚刚似乎见到了什么。」他从那片迷雾中回来后的第一句话总是这样的。
随即小陈会顺着追问,「你见到了什么?」
「一个怪物。」他说。
小陈的声音显得有些惊讶,「什么怪物?」
顺着他的问句,江得生开始回想着那些在另一个世界所见到的情景。
「我看得不是很清楚,但是他的身体是黑色的,有着一对漆黑的眼睛……」
「我感觉他有许多只手,或者那不能叫做手,应该是触须之类的东西?长条状的,能够自由的伸长与弯曲,皮肤有些黏滑。」
小陈似乎听得很入迷,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那这个怪物做了什么吗?」
江得生歪着头想了想,然后缓缓的说:「他用那些手缠住了我,将我压制在地上。」
从他的耳朵里明显听见小陈似乎抽了口气,脸上那个深邃的黑洞似乎也随着他的反应,向外吹送着一阵阵的冷风。
「然后?」小陈问。
「我感觉怪物的手紧紧的压着我,我动不了,无论如何都动不了。但是那个怪物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好像我曾经在哪里见过他,他的气味,声音,还有感觉,都好熟悉……我好像见过他。」
「你的意思是以前就见过这个怪物?」
江得生愣了愣,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没有印象。」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但是我也不确定自己会对什么有印象。」
他感觉小陈脸上的黑洞起了一些皱褶,似乎是一个困惑的情绪,然后就听见他说:「什么意思?」
「你还记得部队渡过沅江的那一天吗?」
小陈低声的嗯了一声,声音中带着一些含糊,如果不是他一直专心注视着他,也许他根本不会发现小陈给了他回应。
「从那天之后发生的事情都好像是一场梦一样,总觉得很不现实,很多事情好像发生了,又没有。」
「如果是梦就好了,那这场很长的梦总有一天会醒,也许我还能见到我的家人。」小陈维持着低沉的声音,从那之中江得生听出了一点感伤的味道,不过他却并不被对方的情绪感染。
他的声音还是很平稳的,带着一种无动于衷的姿态,「我分不清楚是不是梦,不过那些都不重要……」
他的眼睛专注地望着小陈脸上的那个黑洞,仿佛那就是他的眼睛一样,他总得那个黑洞也许在某部分与小陈结合成了一块,忠实的反映着他的想法。
「只要能找游鸿胜,是梦还是现实都无所谓。」江得生说。
小陈脸上的黑洞果然因为他的话而剧烈抖动了一下,有一瞬间他觉得黑洞的力量大幅的消退了,令他几乎能够看见那张被遮起的五官。不过最终,那个占据中央位置的凹陷还是牢牢的依附住了,没有自他的脸上退去一点。
可小陈接下来说的话,却令他忍不住退却。
「找不到游鸿胜的,他死了。」
江得生看着他,一霎那间,他觉得小陈脸上的那个黑洞像是扩大了,接着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超出了小陈,将他整个人都吞没,也将自己的世界吞没。
成为了另一片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