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16日。
新海市第一医院。
女人沉默地听着医生介绍治疗方案,脸色很差,残烛般萎靡在灿烂的阳光下。仅仅过去两个月,肾衰竭的病变就已经体现在她的脸上,双颊浮肿面色蜡黄,看上去老了十岁不止。
这个过程她经历过,本以为这辈子不用再经历第二次,没想到短短七年,又再度落回了地狱。透析仅仅是延长生命,她知道,想要根治必须换肾。
副院长给出的治疗方案也是这个意思,但肾源是要看命的。华国每年约有100万终末期肾病患者等待肾移植,但每年进行的肾移植手术尚不足八千例。
过去她在榕城没有这幺好的医疗条件,住的不是单人病房,亲眼见证了多少人无力支付透析费用,又有多少人在漫长的等待中绝望死去。而她无疑是幸运的,做透析不到一年就找到了肾源,移植之后也没有排异反应。
可她相信人的气运是有定数的,这样小的概率,又怎幺能发生在她身上第二次呢?
无望之中,李颖彤的心是静的,一星一点死灭。其他参与会诊的医生见她一直不说话,赶紧表达了乐观积极的态度。正在这时,会议室的门开了,进来三个挺拔的男人,两个还穿着警服。
副院长一众人赶紧站起来迎接,其中一个作为家属主动过去了解情况,另一个走到哪儿都被殷勤地环绕着,只有唯一一个没穿警服的男人朝她走过来。
“嫂子,”肖桐和她见过几面,所以直接大喇喇地坐在她旁边,“最近身体怎幺样?”
李颖彤一直抿紧的嘴角终于翘上去,“我很好,麻烦你和小叶来看我了。”
“不麻烦,聚餐之后顺便的事。”
“你们最近不是挺忙的吗?我听说,燕京来了个督导组。”
“啊对,是来了个督导组,但今天不是周日嘛。”肖桐往椅背一靠,调皮地朝她挤了挤眼睛,“而且我有先见之明,提前申请了去特警队交流,忙也忙不到我头上。”
“——可不,老肖净会偷懒。”
一道声音从桌对面传了过来,叶巡一脸调侃地笑着,灿灿的,像泄了一地的日光。他笑,周围那几个年龄小的护士也跟着笑,一个个春心萌动的样子,肖桐看着就来气。
“说的跟你有多勤快似的,局里不就数你请假最多?”
“之前我年假都没用过好不好?”青年仍然在笑,但眼里多了点温情,笑得不空泛,像是有了挂念,从此世间其他宝贝都入不了他法眼,“没办法,我得陪老婆。”
“......你一天不炫能死啊?!”
肖桐是真服了,也是真理解不了,为什幺这个人聊天永远都能起承转“老婆”?!天天弄得跟度蜜月似的,让他这个单身三十多年的人情何以堪?!
李颖彤倒是挺好奇,到底什幺样的女孩能把他收服:“小叶啊,能不能把你老婆带来让我见见?”
叶巡惬意地点头:“下次,下次我一定带她来。”
不一会儿,程鑫和副院长聊完了,拿着一沓治疗方案和检测报告走过来。这几天督导组全盘接管庄语樊一案,他只需要听令行事,工作反而轻松了许多,但眉心仍然习惯性地紧皱着。
“我陪她回病房休息,你们也各回各家吧。”
送走了那吵闹的两人,四周安静下来,他们肩并肩一路沉默着回到306病房。到了做透析的时间,医护人员进来帮忙,李颖彤疲惫至极似的闭眼躺在床上,没多久机器正常运作响起嗡嗡声,护士轻手轻脚地关好门退了出去。
程鑫原本坐在一旁看文档,看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声音有些不对劲,一擡头,发现女人正在低声抽泣。
妻子已经许久没在他面前流过泪了,脸上那副因压抑而显得平静的壳子,突然生生裂开,露出里面的脆弱来。大滴大滴的眼泪从她的脸颊滑落在枕套上,砸下一枚接一枚灰色的坑迹,好像四月天落了一场小雨。
“我这个病……没希望了吧......”
程鑫心疼得要命,看着她泛黄的面颊和消瘦的身体,越看心里越凉,蓦然发觉,她已经与初见时天差地别。
他们都是云川省人,考入了榕城同一所高中,李颖彤当时青春靓丽是公认的校花,就坐在他前桌。每天那幺多男同学在她周围打转,却都被她以好好学习拒绝了。程鑫心里既高兴又绝望,因为追求她的人里不乏一些官二代,如果他们都被拒绝,那自己更没戏了。
就在他终于鼓起勇气准备在高考结束后表白时,李颖彤却先来找他了。漫长隐秘的暗恋终于得见天日,如同春日里破土而出的新芽,在两颗同样慌乱的心跳声中,抽枝发芽、开花结果。
可青春总归要迎来句点,一个要去读封闭式的警校,另一个则要去多姿多彩的大城市上学,没有人看好这段异地恋。但他们依然坚持下来,那些看似遥不可及的距离,最终都被爱意填平。
故事到这里应该算非常完美,然而命运开了一个冷酷的玩笑,一切变化来得太快、太急、太残忍,像一道恶咒,转瞬之间就将始料未及的噩运带给了这个家庭。
程鑫深吸了一口气,心里就像装满一盆水,轻轻一动就会漾出一地的悲伤,浇灌着对妻子的愧疚和歉意:“怎幺会没希望呢?能治好一次,就一定有第二次。”
李颖彤闭着眼,声音抖着:“哪儿有那幺幸运的事......”
男人瞳孔微微一缩,眼底暗潮汹涌,仿佛是无尽的担忧,又仿佛是无法言说的痛苦,表面上却没有显出太多情绪,只是擡手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水。
“放心吧,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