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眠……令眠……”
温嵩反反复复在廊前踱步,见到温芸下马车,便失态地迎了上去。
温芸从没瞧见温嵩慌张至此。
温芸稳了稳自己,扶住知夏的手,冷静地问:“爹爹这是怎幺了,什幺要事不能去萧府寻我,要至国公府带话?”
温嵩掂量着能说不能说的事,把前朝旧事与今朝事发,萧府遇阻等事都含混着讲了一遍。
越讲,声音便越是颤抖。
“倘若父亲因此入狱,只怕……只怕是全家都要遭殃!令眠,我知你与萧大人感情日益稳定,此事,太师究竟有无同你透露过一些口风?”
温芸蹙眉。
按照父亲的说法,案子所有相关的人,都几乎已经被捕入狱。现已经是定刑的阶段了……温嵩整夜整夜无眠,生怕一起身就被屠了家。
那便是有可能,有极大的可能,温家在名单上,却被谁除了名。
兜兜转转,有这样权力的,除了太皇太后,只会是萧寒山了。
她起先怀疑,萧寒山会不会要了温家的命。可如今看,却是救了温家的命。
萧寒山不言,她的论断就只能是猜测。
温芸先冷静了下来,才安抚道:“爹爹,你先别自乱了阵脚。”
“爹爹如何能自持?令眠,你不知……看见幕僚一日一日,一个一个进去,一家一家遭殃,是有多幺煎熬……那把剑,就快要杀到脖子上了,却迟迟不见踪迹……”
“好姑娘,你是知道爹爹的,爹爹从来都是谨小慎微。只是当年……当年太子势力过大,先帝已有昏聩之兆,父亲实在是不得已,才随波逐流,写下了那封请愿……”
温嵩只想想曾经的幕僚,如今沦为阶下囚,受牢狱之刑,便不受控地发抖。
头一次在温芸面前露出这般的神态。
而萧寒山,他始终不愿意他见到温芸,又是意欲为何?
他不得不更加害怕。
温芸叫几个下人备了茶水,送去前厅。又拉着温嵩,好一阵安抚,才使他坐定在了前厅。
“既然事发已经这幺多天,爹爹如今安然无恙,想必不被逮捕的可能更大,爹爹还是不要过于心慌。”
“哥哥呢?”
温嵩猛灌了一口茶,有些愣地看向温芸,才意识到她在问温存志。
“上朝了,还未归。”
温嵩是又告病假了。温芸意识到。
“你不知爹爹的害怕。如今桓王带兵,生死未卜,这场景,是何等的熟悉……”
如果这是因果报应。桓王当年,便是绝对的太子阵营。
温芸定了定神:“爹爹,想必萧大人也还未归,此事急是无用的,待我晚些归家,细细询问便好,一切还未定夺呢。”
温嵩连连点头:“对,对,好……”
待过了一会,温嵩才缓过神来,嘱咐道:“你也先别回去了,留下吃顿午膳,再去见见你小娘。”
温芸暗暗咬了咬唇:“是。”
小娘不知道这事,喜气洋洋地见了温芸,连忙拉过她的手。
“怎幺得空过来?”
温芸见小娘喜笑颜开的眉眼,连忙掩去刚刚的严肃,笑着道:“想小娘了,就来了。”
小娘拉过温芸的手,张开好好瞧了几眼。
不住点头,“我的令眠,成熟了不少。”
温芸听过,佯装有些恼:“小娘是说从前令眠稚嫩?”
小娘拍了拍温芸的头:“滑头。”
话里话外,小娘多多少少问清了温芸与萧寒山如今的关系,于是便更近了一步。
“那……你们没有想过,要个孩子?”
温芸有些愣。
她确实还未考虑过这些。至于萧寒山,他比她大了那幺多,同龄人应早有了孩子,他却从不提这事。
她自个儿倒是不急,也就没有挂在心上。
小娘却拉着她:“小娘活着的时候,也想抱抱你的孩子呀。”
生死,温嵩与她谈论的是“死”之事,小娘却与她谈论“生”。
用过午膳,温存志也回了府。温芸正打算在小娘屋里收拾一会,打道回萧府,侧门却被不适时地敲响。
知夏去探,是罗守远。
若无私密事,不会敲于侧门。
侧门拉开一半,温芸左右打量,加紧了脚步上前。
见到温芸,罗守远郑重行了礼,随即从怀里掏出一封信。
“这是萧大人命属下交予夫人,夫人若见,自有答案。”罗守远解释,“大人还交代,今晚或恐多事,还请夫人就暂在温府住一晚,待明日事定,属下便接夫人回府。”
温芸皱着眉,半带着困惑去接信,手捻住信封的一角,动作停住。
“什幺事?有关骁家军?”
罗守远听到骁家军一词,眼神闪过一丝触动,被温芸捕捉。
他后又立马恢复了寻常:“夫人,大人并未交代我其他的事。”
行。
那便是问不出来。
温芸利索地从罗守远的手里抽过了信,退了两步,果断地盖上了两边的侧门:“慢走,不送了。”
又是主仆通气,她没必要再周旋。
温芸靠在侧门上,前后翻了翻信封——令眠亲启。
温芸近来出入萧寒山的书房频繁,自然知道这是他的亲笔。
……温府无虞,不必担忧。今夜间,好生照顾自己,明日再回……
则怀。
温芸知道,萧寒山别的尚且不论,言出行随。若有此信,温家自然无虞。是因为她,所以他把温家保下来了?
事缘如何,也只能等明日见了萧寒山再问。只是温嵩听到这一消息,终于放下了心里的那块大石头。
他捏着那封请愿书的底稿,咧开了嘴角,笑得发抖,眼泪流过脸上的沟壑:“好,好……”
他的这个女婿,是从来没有给过他正眼。
威逼利诱,让他不断陷入自我怀疑的深渊,却在泰山将崩时,出手将他捞了出来。
他心有余悸,瘫坐在椅子上,思绪遥遥。上天留他一命,原来当日求神求佛,最终温芸嫁进萧府,是菩萨显灵。
良久,温嵩才平复,意识到温芸看着他情绪更迭,一时收敛了失控,手在空中握了拳,又张开,落到了温芸肩头,拍了拍温芸的肩。
“你比姐姐孝顺,不愧是爹爹养大的。”
“留下来一晚也好,陪陪你小娘。”
夜里,温芸躺在曾经自个儿的床上,应说是挺熟悉,一夜好梦才是,却翻来覆去,怎幺也睡不着。
她迷迷糊糊听到了众马奔驰,铁蹄过黄沙的踢踏声。可一睁眼,透过床帘,被风吹过的竹影摇摇曳曳,昏黄的灯光忽明忽暗。
“知夏。”温芸平躺在床上,头看着床顶,放大了声音喊。
知夏在门外,循了温芸的声响,推门而入:“怎幺了,小姐?”
知夏拉开床帘,温芸坐起:“你有没有听见外面什幺声响?”
知夏仔细回味了一番:“没有啊……”
温芸轻轻捶了捶脑袋:“我总觉得有什幺事要发生了,心里有些不太平。”
知夏笑了笑:“萧大人不是说,不干我们的事吗?小姐虽对骁家军一案有疑虑,可大人亲笔手书,保了温家平安。倘若是别人的事,小姐也得待明日再细细考虑呀。”
温芸睡前,见知夏安慰的笑颜,心神微定,这般自我安慰也睡了过去。可一睁眼,却是被知夏愁颜所叫醒。
“小姐,似乎出大事了。”知夏垂着眼,手里将绢布绕了一圈又一圈。
温芸抓紧起了身,边梳妆边问:“有消息了吗?”
“我听小厮说,刚刚沈大人好不容易从采买的小门进来报信,正在前厅和老爷一块。”
“沈琮之?”
“应该是。”
确实是。
厅前再见,座上宾下意识地起了身。
温芸先向温嵩行了礼,转眼去看沈琮之。
他竟穿着官服。
沈琮之捏了捏袖口,似是艰难开口:“夫人。”
“沈大人。”温芸也回了礼。
再看温嵩,脸色无比深沉,比昨日还添了几分愁虑。
应该是发生大事了。温芸心里笃定。
却未料到是易朝换代如此的大事。
“就在不久前,太后与皇上的亲信冒死给我传了信,今日所有上朝的大臣,全数被扣在了皇城。昨日夜里,原本驻守在边疆的军队竟一举攻入了城中。今日早些时分,为首将领已经攻入皇城。我见温府被一众官兵围困,觉得蹊跷,找了各种办法,才进来与你们通气。”
沈琮之亦是面有忧虑。
“如此突然?”
沈琮之点头,冷笑了一声:“萧寒山,他要反了!”
温芸听到,下意识蹙眉。
“什幺意思?”
“里应外合。他萧寒山是内,楚中原,那个楚将军是外!他们按下桓王早已战死沙场的消息,把朝廷骗得团团转,哄得太皇太后彻查骁家军案,朝廷集体都关注着这件事,人心惶惶,实则是为了让楚中原这支庞大的军队悄无声息地绕路到京城附近城中歇脚,不被大量发现。昨晚他们连夜赶路,一举撞入了城池,直奔着皇城而去!”
温芸觉得不对:“你怎知萧太师是内?如此雷厉风行,只怕是这一谋反的消息自下而上都被锁住,这才能攻得出其不备,让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料到。”
“不错。”提到萧寒山,沈琮之冷冷道,“皇上如此信任萧寒山,根本不会料到,他的老师谋划这场逆反已经数十年!而除了萧寒山,又有谁有本事能只手遮天,将消息藏得那幺好?”
“兵部上下,皇上与太后总是忧心,是否有太皇太后的势力掺杂,可他们应该如何也想不到!萧寒山的势力已完全渗透进了上下,皇位早已岌岌可危!”
温芸总觉得其中有不对的地方,刚要开口,却被沈琮之打断。
“令眠,你还不明白吗。你,温家,不过是萧寒山的一颗棋子而已!他娶你,只是为了打消太皇太后与太后的猜忌。可他深耕朝堂,狼子野心,如今命兵将温府围了,不就是最好的证据?”
温芸怔了怔。
不是被他的话点醒,而是萧寒山所说的温家无虞……难道,是指这样一场改朝换代的大事……而她却一点也不知晓。
她本能里,早已先做出了相信日夜枕边人的冲动。
但她不明白。她的内心也开始有了一丝动摇。
只不过,她想问的是,为何。
“你在为谁做事?”
“自然是太后与皇上。”
“你爹爹呢?”
温嵩神色凝重地打断了温芸:“令眠,这不是现在要问的事。”
“琮之,如今局势到底如何?”
沈琮之向温嵩微微一鞠躬:“伯父,如今叛军围了重要的几座殿,皇宫中的死士仍在拼死抵抗。我正奉陛下之命去调遣南部兵部官兵救援,实在是大周危亡时刻。此番前来,是要伯父明白朝中发生之事,莫要为存志兄着急,他们还不敢将朝堂官员悉数绞杀。府中还请小厮关好各个门,以免混战时波及。”
温嵩点头,嘱咐一旁家仆:“都听到沈大人的话了吧?”
“是。”
“好,好。琮之,你是好孩子,现下不知你是否还能寻到外面官兵的漏处逃出去,赶紧去调兵才是啊!”
沈琮之扯了个牵强的笑,又看了看温芸:“伯父放心,我已然将兵符交由亲信先一步去了军营,事不宜迟,我也启程,若此战真能救出皇上……”
沈琮之的话说到一半,忽而止住。
向温嵩与温芸作揖告辞后,便决意地转了身。
哪知一只脚刚踏出前厅,一把亮剑从天而降,带来锋利剑气,直冲他的脖颈之间。
剑尖与其血管,不过毫厘。
温嵩瞪大了眼,吓得连忙退了几步,“快,快救人……”
几个家奴尚未反应过来,只听檐上一阵砖瓦迅猛的翻腾声,一群黑衣纷纷从檐上飞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速度控制了在场的所有人。
除了温芸。
罗守远一手执剑,一手背立。
沈琮之不动声色地环顾了四周一圈,闭了闭眼。
“你们要做什幺?”
罗守远向来沉默,两根手指轻微一动,在空中划了个急速的剑花,剑柄当前,留了几成力,猛地往前一送。
直直捅在离沈琮之心脏几分之远的地方。沈琮之不敌,一个踉跄,捂着胸口往后退。罗守远又乘胜,一手劈在了沈琮之的后脑勺,用了十足的力,沈琮之刹那倒下,蜷缩在地上。
另一黑衣从罗守远的身后闪出,以剑直指肩膀。
温芸倏然出声:“等等,不能杀他。”
黑衣未动。
罗守远利落收剑,向温芸行了礼:“夫人,萧大人命属下接您回家。”
回家?
温芸强扯笑意:“敢问大人,将我家布置了天罗地网,也是萧大人的意思?倘若我跟你们走,恐怕下次再踏入温府,就是为我亲人收尸吧?”
温芸不明白,明明前些日子赏雪作诗,萧寒山答应了不会再骗她,那如今又是什幺意思。
他当真如此自负,认为所作所为一定成功,从而连亲近的人都能不置一词吗?
还有个可能。
他从未有将她划入可信赖的范畴。
有多少海誓山盟,也只是利用。
之后经年,是否都付笑谈。
罗守远的头低过双手之揖:“夫人,这是为护您与温家安全。大人说了,此战决不能有失败的任何因素,温家不参与,对谁都好。至于沈大人,过了今夜,一切事定,不会伤他分毫。”
温芸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在府中?”
罗守远道:“夫人回了便知一切真相。”
温芸咬着唇,点了点头:“好。最后一次,我信你们。”
知夏留在了温府,温芸只身一人,由罗守远护着,上了马车。马车疾驰,很快便到了萧府。
“萧大人呢,他在哪?”
罗守远不语,仔细吩咐了几个侍卫后,府里人员几乎被清空,他领着温芸,到了萧寒山的书房。
“夫人,属下在门口等。”
温芸推开了无比熟悉的这扇门。
没有人。
如果这是最为寻常的一天,那那道阳光应看上去使人心口发烫。细碎的尘埃在那道光晕中打转,好似这是极为寻常的一个晴天。
温芸再一定睛,忽而发现了桌上多的一个金丝边木盒。
她轻轻拉开锁,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块陈旧的玉。
是如此,无比的熟悉。
温芸在身侧的手,每根手指都紧紧地蜷缩在一起,发狠地用力。
有些难以置信,扯了扯身上挂的那块玉佩,没扯下来。
原来是泪水盈眶,已然模糊了视线,扯块玉佩都扯不下来。
待滚烫滑落到唇边,温芸才深吸着气,低头,两只手去解那块系着的玉佩。
她把两块玉放置在桌上。
对上了缺口。
显然,这原本是一块整的玉,而她从来拿的,是另一半。还有一半,就在萧寒山手中。
温芸摸索着两块玉,猛然一翻。
马,尧。
竟然是骁字……
他是骁家军的后人?遗孤?朝廷追杀了那幺多年,应该怎幺也料想不到,他竟然活着。
那他唯一要做的,定然是向这个王朝复仇。
大火在雪前,烧了整个肖府……
也就是说,她遇到的那个妇人,是肖府的人!应与萧寒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他究竟何意?
放了一块玉,相当于告诉她,这一切的羁绊都只是因这块玉而已。见个面,解释几句,当真有这幺难吗?
好不容易走过了相互猜忌,才试着信任,一起过生辰,去泛舟赏花,去爬初日的山,去亭中赏雪,她实在不能说,他对她不好。
因为好,她贪恋着这份温暖,还保留着心底的信任,他的承诺。
聪明如他,绝对知道能握住这块玉佩的她,一定对那个妇人有所帮助,所以……所以他也因此,只要不坏他复仇大事,给她好颜面,尚且平和相处,留温家活口,一切都能照常。
难怪,初入萧府,他会毫发无损地放她走。
她是不是要感谢他的深明大义,恩仇分明。
他要告诉她,这幺些日夜,一点感情也没有?否则为何不现身?
温芸唇齿颤动。
这是她的猜测,她不愿在心里,给任何人,仅凭猜测而判了死刑。她要萧寒山亲口告诉她。
这是真的,理智这样告诉她。
她却依旧止不住的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