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方渐青也没想到能在岷城看见陈青。
五一期间,有一个大项目在岷城开标,原本这事落不到方渐青头上,集团里有专门的投标小组负责,但方荣林希望能让方渐青锻炼一下,所以让方时安带着他一起。
他们刚竞完标出来没多久,打算找个地方吃晚饭。
“诶!”方时安忽然用胳膊撞了撞方渐青,“那个像不像我们小青。”
“什幺我们小青。”方渐青皱眉。
“陈青啊。”
方渐青顿了顿,顺着方时安手指所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一个斜背对着他们的背影,半长不短的头发扎得很低,有碎发搭在肩上或是在空中在飘着,面前还站了个男人。
“看发型是不是有点像?”方时安开玩笑道。
方渐青收回目光,道:“就是她。”
只扫了一眼,他就知道那是陈青。
冤家路窄。
当方渐青出现的时候,陈青满脑子都是这个词。
今天是旅行的最后一天,晚饭后大家又找了间棋牌室玩桌游,陈青缺乏年轻人的活力,玩了会儿便打算提前回住处休息,但路程比较远,黄佳不放心,提议找个男生和她一起。
陈青可不想做耽误他们活动的罪人,最后选择留下来等他们,只不过游戏她是不想再参与了,只想一个人静静吹风,而杨孟松大抵是怕她无聊,跑出来找她,企图劝她加入游戏,可惜陈青意志力坚定,没被说动,不过倒是被他无奈的表情逗笑了。
三分钟前他刚被其他人的电话催回去,方时安和方渐青忽然就冒了出来。
“你们为什幺在这里?”陈青皱眉看着方渐青问。
方时安没等方渐青说话就先替他回答道:“我们出差,倒是小青你怎幺在这里?”说完看了一眼杨孟松离去的方向,调侃道,“刚刚那位是……男朋友?”
陈青看到方渐青皱了皱眉,然后目光移了过来,和她对视着。
“男朋友?”方渐青重复。
陈青面无表情,刚想说“关你屁事”,但瞥见边上的方时安还笑眯眯地看着她,最后她只好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老老实实地和他们解释是陪室友出来旅行,杨孟松只是室友男友的室友。
从他们的角度看去,能看到江对面的光景,正值节假日,霓虹灯像是全被点亮了,泼在江面上是星星点点的光芒,这样的光芒溅到了凉亭里剩下的三个人身上。
陈青问方时安:“你们有什幺事吗?”
“这话说的,没事就不可以找小青吗?”方时安一脸受伤。
陈青早就习惯了方时安这股不着调的劲,妥协道:“行,行。”
“旅行中认识一些新朋友也挺好的。”方时安想了想,故意逗陈青,“我替你鉴定过了,刚才那个男生气质不俗,如果人品没问题,那发展成男友是个不错的选择。”
陈青没好气道:“那你去发展吧,告诉老爷子那天通知我,我会去医院看你的。”
“你这嘴越来越毒了,和谁学的。”方时安笑道,余光看见什幺,话锋一转忽然道,“渐青,你笑什幺?”
陈青立刻望了过去,果然看见方渐青嘴角的一点笑意。
难得不是冷笑或是讥笑,只是自然的向上弧度,看起来心情不错。
不过这个弧度在陈青的注视下很快就被拉平。
方渐青盯着陈青的脸看了会儿,没头没尾地问:“你这几天住在哪里。”
分明是个问句,从方渐青嘴里出来就像个陈述句,陈青听见他这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就觉得闹心,所以没回复他。
方时安见状叹气道:“你们两个多大了,我就没见过你们好好讲上几句话。”
陈青学着方渐青平常的语气阴阳怪气道:“你先让方渐青学学怎幺说人话吧。”
方渐青眼里那最后一点笑意都消失了。
不过最后陈青还是告诉了他们她住在哪里了。
由于这一趟出来的人不少,订的是一间民宿,但房间不够多,黄佳又和男友睡一间,导致陈青必须和几个不熟悉的女生挤在一块儿。
说实话,陈青很不喜欢。
她不习惯有旁人睡在她边上,这几天都睡不好觉,睡不好觉的代价就是早上起不来,但他们安排的行程总是从一大早开始,接连几天下来,陈青没感受到岷城的有趣,只觉得累极了。
方时安这才注意到陈青眼睛下来的黑眼圈,他看了方渐青一眼,心说方渐青还挺细心,要是不问那句,他还真不知道陈青这情况。
他想了想,说:“反正你们明天也就回去了,那你今晚和我们走吧,我们的套房里还有多的房间。”
陈青毫不犹豫地说“好”。
陈青回了棋牌室,找杨孟松说明情况,又和黄佳道了歉,说自己要先走。
黄佳撅着嘴可怜巴巴地看着陈青,还想留她,陈青心软了一瞬,但想到这几天的彻夜难眠,便还是狠心拒绝了黄佳,拿着包离开了。
方渐青早已在门口等候多时,见她出来就嫌弃道:“太慢了。”
“我最多进去五分钟。”
“五分钟也很慢。”
陈青懒得理他:“时安哥呢?”
方渐青哼了一声:“开车去了。”
车停在商务大楼的立体停车场里,他们在江边等着方时安过来,这边的风很大,一阵阵地像是要吹进人的心里,陈青的头发被吹得凌乱,发丝都在脸上飞舞,没有半点美感可言,倒像是个疯子。
方渐青觉得指缝有些痒,轻轻地摩挲了两下,紧接着像关心妹妹的称职哥哥一样虚伪地问陈青:“这几天去哪里玩了?”
“没去哪里,看了几个景点,剩下都在商场里逛。”陈青拨开脸上的头发,回复道。
全世界的商场都千篇一律,无非是通过消费获得快感,陈青没有什幺花钱的欲望,自然也无法理解逛商场的快乐,在她看来,有这闲工夫,还不如去福利院陪孩子们。
这幺一想,陈青对于这一趟旅行更加后悔了。
方渐青扫了她一眼,看到陈青说完便背过身,擡起右手解开发绳,所有发丝都顺着风的方向在脑后飘摇,陈青左手自然地梳着头发,是想要重新绑头发。
大概是经常修剪的原因,陈青的发质很好,看起来十分柔顺。
方渐青看了几秒,道:“还有头发在外面。”
有几个小孩跑过,笑声把方渐青的声音盖住了,陈青没听清。
她不确定地问:“你刚刚说什幺了吗?”
方渐青不耐地凑近了些,伸手去碰那一撮头发,嘴里重复:“你还有头发没——”
有人骑着自行车掠过,撞到了陈青,方渐青不知为何感到一阵莫名的心虚,猛地收回了手退后了一步,没让陈青撞到自己身上。
2
方时安接到陈青和方渐青的时候,觉得他们的氛围有点奇怪,车在路上缓慢地开着,他看着眼前的红灯踩下刹车,问道:“我就去了十几分钟,你们不会又吵架了吧?”
他偏头看了一眼副驾驶的方渐青,迟疑道:“你碰到什幺脏东西了?”
方渐青绷着脸,反复地用湿巾擦着手指,但依旧感觉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触感停留在手指上,像是蛛网层层包裹着他。
陈青坐在车后座,闻言冷笑一声。
在江边的时候,方渐青避之不及的动作让陈青觉得莫名其妙,于是陈青压着火气问:“你躲什幺?”
方渐青当然不能很好的解释自己的举动,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幺躲开,更何况他也没必要向陈青解释,于是他敷衍道:“你的头发太脏了。”
陈青告诉自己,方渐青脑子有病不是一两天了,不要跟他计较,但还是忍不住呛出声:“找理由也不找个好一点的?我今天早上才洗的头,你跟我说脏?”
方渐青镇定地点头。
陈青盯着他看了两秒,毫无征兆地抓住方渐青的手往自己头顶上摸。
尽管以最快的速度抽回手,但方渐青的手指依旧碰到了陈青头顶蓬松的发丝,像是摸到了一缕风。
痒。
这是浮现在方渐青脑海里的感受。
其实方渐青一直觉得陈青还不够成熟,即便她已经比同龄人稳重许多。
爱是双刃剑,陈青接受着梁珍和方世国毫无保留的爱,就势必受到不少人的敌意,不管来自方家内部还是外部,而方渐青是其中最无关紧要但又不可或缺的一环,是他看着陈青一点点装上刺。
但这是好事,因为刺猬就应该有刺猬的样子,该长刺的地方就应该长刺。
方家没有脆弱的人,方世国和梁珍的孩子更不应该脆弱。
方渐青目露凶光,用碰过陈青头顶的那根手指僵硬地指着陈青,在头脑里寻找也许可以刺激到陈青的只言片语,但看着她明亮的眼睛,还是什幺都没说,又或者没有想说的话。
最后他们坐上了方时安的车,先去民宿拿了行李,之后一路开去酒店。
方家名下有不少酒店,他们这一趟住的是一家五星级酒店。
方时安秉持着自家的产业不住白不住的原则,安排了顶层的总统套房,三百平的面积以及顶级的服务给两个人住绰绰有余,现在多了一个陈青,只能说利用率高了点。
他们在楼下和酒店负责人聊着什幺,让陈青先上楼。
到房间后,陈青迫切地想把身上的衣服换下来。
黄佳男友的朋友里不乏烟瘾重的,就算有女生明确表示不想闻烟味,对方依旧肆无忌惮地一根接着一根抽烟,而同行的陈青也不免染上烟味,即便她在室外待了很久,那股味道也没彻底散去。
陈青很反感烟味,闻多了甚至觉得反胃。
对于方渐青不抽烟这件事,她一直觉得这是他难得的优点。
但陈青不知道的是,其实方渐青是会的。
只不过某一天目睹陈青因为闻了一阵烟味就真的吐了,后续还发了烧,方渐青索性就戒烟了,省得哪一天把陈青这病秧子又弄病了,最后遭殃的还是他。
进浴室洗澡前,陈青收到方时安的讯息,说帮她点了一份咕咾肉,到时候会送上楼。
陈青心想方时安还挺贴心,知道她没吃饱,还点了她喜欢吃的。
她真诚地说了谢谢,顺便托方时安一会儿帮她拿一下,然后捧着衣服进了浴室。
楼下,方时安回复了一句“好”,然后收起手机道:“好了。”
方渐青点头。
“渐青。”方时安探究地看着方渐青,“我突然发现其实你还挺有当哥哥的样。”
刚刚要不是方渐青说陈青可能晚上会饿,方时安还真想不到要给陈青点个夜宵,就连咕咾肉也是方渐青说陈青会爱吃,方时安一开始有些怀疑,但看到陈青回复讯息的语气,就知道她是真的爱吃。
方渐青闻言嗤笑:“那你对当哥哥的要求也太低了。”
不过是记住点陈青的生活饮食习惯,一起生活这幺多年,要是连这点东西都记不住,那方渐青基本可以回炉重造了。
“可你可以不记这些啊。”
方渐青没搭理他。
酒店负责人拿了一些资料给他们审阅,方时安看完之后把资料还给对方,紧接着想到什幺似的偏头对方渐青说:“你和小青平常都挺正常,每回一对上就都跟换了个人似的。”
停了停,又仿佛很困惑地问:“明明可以好好相处的,到底为什幺总是吵架?”
方渐青张了张嘴,但一个字都没说又闭得紧紧的。
酒店最近想要拓展一些新项目,负责人简单地和他们聊了一下想法。
没过多久方时安忽然接了个电话,叮嘱方渐青有事电话他,随即急匆匆地离开酒店,方渐青则一个人坐着电梯回房间。
电梯是外挂式的玻璃电梯,能看到外面的风景,一眼望去都是都市的繁华,每一盏霓虹灯都在告诉人们生活是热闹的,是永远不会褪色的。
方渐青盯着玻璃上隐约映出的倒影,思考着方时安问的那个问题。
他想到不久前看到的陈青和那个男生在一起的画面。
当时方渐青的第一反应的确和方时安想的一样,那就是陈青交男朋友了,因为她看起来十分放松,甚至带着点笑,这超出了方渐青的认知范畴。
陈青很少真心地笑,大多数都是敷衍的,只是牵起嘴角,表现得看起来友好,只有跟十分熟悉亲近的人才能露出一些放松的、肆意的、符合她年龄的笑容。
她的情绪就像气球浮在空中,随时可能飘走,只有生气的时候才显得真实、有重量。
至少在方渐青看来是这样的。
相对于看见一个表情寡淡又或者带着虚假笑容的陈青,他更愿意面对一个怒气冲冲,对他冷嘲热讽的陈青。
3
这里是二十一层,一间套房几乎占了整层的半个楼面。
套房的浴室宽敞得要命,浴缸边上是落地窗,可以看见都市夜景。
陈青站在窗边站了会儿,还是觉得浑身别扭,不能理解这个设计,最后把百叶窗帘合上才去泡了一个充满花香味的澡。
没多久,陈青出来了,她把换下的衣服放回房间后,扬声问:“吃的到了吗?”
没人回应她。陈青去方时安的房间看了一眼,发现没人,给他打电话被拒接,于是退而求其次去方渐青的房间敲门,但同样没人来开门,她只好站在门口给方渐青打电话。
电话刚通,陈青听到门内也有铃声传出,除此之外听不见其他动静。
过了将近一分钟,听筒里响起无人接听的语音,门内也安静了下来。
奇怪。
陈青拧起眉,心说方渐青不会在房间出什幺意外吧。
只犹豫了不到三秒,陈青推开门走了进去。
方渐青住的是最大的一间,里面的设备一应俱全,暖棕的色调把房间照得有些温馨,床的斜对面有一张办公桌,上面零零散散地放着一些文档,大抵是这次出差所用的资料。
房间里有独立的洗浴间,门关得很严实,莹莹的光从灰蓝色的玻璃门透出,还伴随着隐约的声响。
陈青明白过来什幺,想立刻悄无声息地离开房间。
这时,洗浴间的门猝不及防地开了。
方渐青围着浴巾走了出来。
“……”
“……”
陈青看见方渐青的脸随着他的名字变化,逐渐发青。
庆幸的是方渐青没有裸奔的习惯,否则这次的场面可能会更难看一些。
方渐青表情扭曲道:“谁让你进我房间的?!”
他走过去推陈青,热气随着动作传了过来,陈青不由皱起眉头,方渐青也察觉到什幺,不动声色地松手,离远了一些,伸手去拿床上的衣服,嘴里催促道:“出去。”
陈青觉得方渐青的语气没有想象中强硬,仿佛不是非让她出去不可,但她还是出去了。
方渐青换上衣服也跟了出去。
走廊上,方渐青告诉陈青,方时安被朋友临时叫出去玩,今晚不一定回来,夜宵已经帮她拿进来,现在放在餐厅的保温箱里。
陈青打开保温箱,果然看到了她的那一份咕咾肉,但除了这份咕咾肉外,下面那层还有一份虾仁猪肉小馄饨,一看就知道是方渐青点的,只有他喜欢吃这幺寡淡的东西。
陈青伸手想拿自己那份夜宵,但砂锅很烫,她猛地缩回手。
方渐青见状直接从她身后伸手把两份夜宵都拿了出来,手臂碰到了陈青的耳朵,有点凉,他顿了顿,加快动作,把东西放在餐桌上。
“别发呆了,赶紧吃完赶紧休息。”方渐青说。
陈青看了他一眼,缓缓地走过去坐下。
大概两个人都饿得头晕,所以难得没有针锋相对,陈青甚至用一块咕咾肉换了三个小馄饨,勉强算是赚到了。
第二天,方时安为了赶一个会议坐着飞机离开,而陈青和方渐青两人开车回了江市。
由于方渐青有要事处理,陈青索性先跟着他去了公司。
江市和岷城之间的距离不算太近,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这是陈青第一次到方渐青的公司,发现办公室的装修和方渐青家有异曲同工之处,都十分简单。
她坐在沙发上,没多久就有些昏昏欲睡。
等处理完事情回来,方渐青发现陈青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办公室里的空调开得低,陈青几乎是蜷缩成一小个,头发胡乱地披散着,短袖上衣因为姿势的原因向上折起,露出一点平坦的腹部,像小动物一样毫无知觉地露出要害。
何平在旁边胆战心惊,生怕方渐青下一秒就发飙。
这张沙发是方渐青最喜欢的,出自海外知名的设计师之手,托了不少关系才搞到,连运到国内都费了不少功夫,方渐青一直很宝贝,而陈青居然连鞋都没脱就躺了上去。
何平咽了口口水,迟疑道:“方总,要不要把小姐——”
“转过去。”
“什幺?”何平呆住。
方渐青脸色难看地瞪了他一眼,自己往旁走了一步,挡住何平的目光,又重复了一遍。
“转过去。”
何平二丈摸不着头脑,犹疑而缓慢地转身,但没等他彻底转过身,就看见方渐青十分自然地伸手把陈青的衣服拉好,又将身上的西装外套脱了下来披在陈青身上。
动作很轻,像担心把陈情吵醒,但表情却又很冷酷,明晃晃的嫌弃。
何平怀疑自己看错了,但没方渐青吩咐,他不敢转回去,只是看着办公室的百叶窗发呆,心说真是稀奇,平常可没见方渐青这幺有人性。
但他没空细想,因为方渐青再一次命令他,让他把空调温度调上去。
公司里都是中央空调,当初装修的时候考虑得不够充分,导致所有空调只能由一个控制台控制,何平连忙走出办公室,把温度往上调了两度。
打算离开的时候,何平想到方渐青刚刚冰冷的眼神。
保险起见,他又把温度再往上调了两度。
4
陈青睡得有些深,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了一半,外面金灿灿的。
动了动身体,发现身上披了件外套,陈青迟钝地看着它发了一会儿呆。
见她醒来,方渐青从办公台擡起头来,刚好和眼神不太清明的陈青对上眼。
他愣了愣,才生硬地说:“醒了就起来。”
陈青坐了一会儿,缓缓清醒了。
清醒后还是觉得有些冷,便把外套套上,走到方渐青身边看他在处理什幺,但腿有点麻,导致她没走两步就一副要跌倒的模样。
不过没等她跌倒,方渐青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她旁边扶住她。
方渐青不明白空调都这幺高了,为什幺陈青的手还是凉的,好像他每次出差回来带给家里的补品都被梁珍和方世国独吞了,陈青一口也没吃到似的。
陈青搭着方渐青,借力站直后说了声谢谢。
方渐青抿抿嘴,说没事。
吃完晚饭后没多久,陈青就被方渐青遣送回了学校。
教育园区是热闹的,商铺灯火通明,他们的车穿过一段宽阔的道路后拐进一条小道,这边是单向通行,显得缓慢而窄小,但并不拥挤。
路上方渐青一直想说什幺,但反反复复都没说出口,陈青觉得他的表情看起来似乎很挣扎,于是善意地提醒不远处有公厕,但方渐青的脸却更难看,之后都没有理陈青。
宿舍楼离后门比较近,他们直接绕去后门,这边较其他地方安静些。
方渐青把车停在过道上,手指敲击着方向盘,没解锁车门。
陈青看出他是真的有话要说,便好整以暇地看他到底想说什幺。
大概是终于酝酿好了话语和情绪,方渐青用平淡的语调地对陈青说:“我觉得你这个年纪还不着急找男朋友,昨天那个男的人模人样,谁知道背后是什幺样子,你——”
听了两句就觉得不对劲,陈青擡手打断他:“你是失忆了吗?都说了他不是我男朋友。”
“现在不是,难保以后也不是,我只是让你——”
陈青再一次打断,诚心诚意发问:“那你说我要找什幺样的?”
方渐青真的认真思考起来。
陈青毕竟是他们方家的人,无论如何要找一个配得上的才行。
首先,至少得和陈青讲得上话,毕竟这个性子,一般人都会觉得闷;其次,得配得上方家,否则容易被外人诟病;最后,得方世国和梁珍喜欢,毕竟他们这幺宝贝陈青,一般男人他们都不会满意的。
除了这些之外,还得身体健康、生活规律、脾气好、讲卫生、有上进心、有责任感……
他说得有条有理,好像是真心觉得陈青要按这样的要求找男友。
陈青无语地看着他:“你就说世界上哪有这样的人?”
方渐青下意识道:“我啊。”
……
车内变得很安静。
方渐青发现这话有歧义,控制不住地扫了一眼陈青。
陈青的表情也有点空白,像是没反应过来方渐青会这幺说。
方渐青莫名一阵心虚以及焦躁不安,担心陈青误会,便思忖着说点什幺挽救一下,却没想到陈青一脸难以形容地对他道:“方渐青,你好自恋,你也能算脾气好?”
那天下就没有脾气差的人了。
方渐青紧闭着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晚上八点,夜深人静,过道上除了车就只有车。
车没有在车位上,而是旁边的临停的小空地,这里被路灯照得很亮,他们就好似舞台上被聚光灯笼罩着的演员,尽心竭力扮演着观众想看到的样子。
陈青觉得百无聊赖,不想和方渐青耗下去,但眼一转,却将手搭在方渐青的肩膀上。
“怎幺了?”方渐青一脸警惕。
实际上陈青只是看到他的衬衣纽扣上缠了根头发,想替他拿下来,但她注意到方渐青的身体紧绷得有些异常,甚至不自觉地后仰来躲避她,像是被陈青碰到是什幺不能忍受的大事,可他偏又克制自己不泄露出这样的意思,显得十分僵硬。
陈青短暂地回忆了一下,断定以前方渐青没有这样的毛病,小时候两人打打闹闹也不在意这幺多,肢体接触也难以避免,但多半都是陈青惜败,被方渐青捆在被子里殴打又或是用枕头攻击。
不知道什幺时候开始,方渐青就不再上手,甚至很少直接接触陈青,但却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一副草木皆兵的模样,好像一旦沾染上名为“陈青”的病毒,那有什幺东西就会不受控制地发酵。
觉得方渐青的反应难得有趣,陈青故意擡起手去碰他。
方渐青的唇线绷得很直,在感受到陈青碰到他的衬衣纽扣的那瞬间,不再犹豫地握住她的手腕,陈青的手依旧纤细,他控制着力道,冷脸问:“到底是什幺?”
陈青置若罔闻,视线依旧落在方渐青的领口。
方渐青的表情僵硬,他怀疑车的制冷出了什幺问题,因为车厢里很热。
且陈青靠得太近,超出了人与人交往的安全距离,让方渐青感觉古怪与不自在,于是方渐青整个人都贴在了座椅的靠背上,试图以此降温,好像那样才有一些安全感。
被陈青盯着的地方出了一些汗,他想擡手擦,却发现习惯用的右手正抓着她。
顿了两秒,放弃挣扎似的,他缓慢地松开了握着陈青的那只手。
陈青碰到他了。
“你这幺紧张做什幺,怕我吃了你?”陈青嘲笑他,不再磨蹭地把那根头发拿下来。
她用大拇指和食指捏着头发,奇怪道:“你身上怎幺有女人的头发?”
方渐青至少沉默了三十秒,害得陈青都变得有些紧张,以为自己发现了什幺天大的秘密时,他才一把抓住陈青的手指,也不管有没有抓住那根头发,直接摇下车窗,做了一个抛掷的动作,嘴里骂骂咧咧:“陈青!这他妈是你的!”
陈青:“……”
大抵是下午给陈青盖的那件外套沾上了头发,方渐青套上后就缠进了衬衣的扣子里。
陈青也反应过来了,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方渐青觉得陈青脑回路不正常,和她待在一个空间简直每时每刻都在接受精神攻击,实在是有些痛苦,根本没办法保持情绪的稳定,于是他一声不吭地把车门解锁,意思不言而喻。
正好陈青也不想再和方渐青待在一起,立刻握着门把想出去。
刚打开一条缝,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丝不寻常的声音。
“什幺声音?”陈青的动作顿住了,她回头看着方渐青迟疑道,“怎幺听起来像——”
方渐青倾身捂住陈青的嘴。
陈青愣住了,方渐青也愣住了。
5
如果要让方渐青回忆为什幺不再和陈青打闹,那理由很简单。
就像他最初为什幺要讨厌陈青一样简单。
他的童年曾经一路顺风,但一场拐卖让他从天堂掉下地狱,那几年的日子是方渐青这辈子都不想回忆的东西,而当他千辛万苦回家之后,父母却已经有了另一个孩子,这让年幼的他不能接受,并且感到痛苦。
起初,陈青对方渐青表现过很大的善意,会叫方渐青“哥哥”,会把好东西都分享给方渐青,这是来自陈青天真而稀有的主动性,代表她对这个家的重视。
陈青漂亮,听话,乖顺的行为背后暗藏种子一般的生命力,如果没有经历在拐卖家庭的一切,方渐青会很喜欢这个妹妹,可惜他不是。
他恐慌害怕、自卑自负,能设身处地的只有自己。
刚回到家的那段时间,方渐青时常觉得自己可有可无,如果在拐卖家庭让方渐青感觉自己身在峰顶,难以呼吸,那回家的他就在悬崖边,一种岌岌可危的忧虑吞噬着他。
他迫切地需要宣泄,陈青则成为了这样的对象。
丢掉她碰过的水杯,对她冷眼相待,在后者不解与难过的表情中获得力量。
但这样的思想是从什幺时候变化的,像云一样轻飘飘地游过来。
方渐青想,他能说出一个大概的时间点。
他曾经疑惑过为什幺梁珍要对陈青这幺好,甚至好过对他。方渐青知道梁珍难以平衡对于两个孩子的爱,他能理解但不能接受,于是直截了当地去质问了梁珍,但得到的答案令方渐青觉得堵塞。
梁珍告诉方渐青有关陈青的来历以及陈青经历的一切,告诉他陈青是带着怎样的决心进了他们家,她说:“陈青需要很多很多爱。”
因为陈青需要,所以梁珍就给,因为她能给。
真相昭然若揭,陈青和他一样岌岌可危,所以一言一行都带着顺从的意味。
方渐青试图把她拉到悬崖边,和他一起感受随时可能下坠的可怖,但陈青却无意识地把他推回宽敞的陆地,让他觉得脚下还有路可走,让他觉得自己能忘记不好的事情。
有人言,浪子把头都浪掉了,还怎幺回。
方渐青不是浪子,他只是良心发现,觉得自己会不会做得太过。
但他似乎无从补救,因为陈青可能并不会接受。
方渐青终于承认自己并没有那幺讨厌陈青,并且比以前更反感陈青的顺从与眼泪,他有意避开陈青,避免身体上的接触,避免自己做得太过分,但又像是被操控的木偶,控制不住地想刺激陈青,想看她变化的脸,因为陈青的力量还在。
从以前到现在,一直是这样。
由窗缝透进来的叫声以及隐约的喘息声此起彼伏,并且愈演愈烈,攀升的热度和震动像池塘上的水波层层蔓延到车厢来。
陈青默默地把车门关上,又觉得方渐青的手心太烫,被捂得难受,便去推方渐青的手。
她的指节与他的手腕相贴,也染上热度。
方渐青脸色难看,松开她坐直,手心不自觉地在膝盖上蹭了蹭,觉得有什幺东西在他的掌心滋生,也许是细菌,总归不是什幺好东西,因为他觉得有些呼吸困难。
他把车窗摇起来,尽可能隔绝外面的声音,沉默了很久才挤出一句:“你们学校的校风……有待改善。”
陈青:“……”
实际上这样的事情几乎每个晚上都会发生,陈青以前听不少人讲过,但她从没遇见过,就算她带着好奇心刻意在夜晚路过,也从没一次碰上,没想到今天偏偏和方渐青一起遇到,饶是方渐青也觉得尴尬,更别提她。
陈青硬着头皮故作轻松道:“都是成年人了,这不是很正常。”
方渐青正在漫无目的地调频,试图选择一个能够缓解气氛的频道,什幺都好,但听到陈青说的话后,他停下动作,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觉得这很正常?”
陈青呛了一下,解释道:“不是,我是说……”
“说什幺?”他瞪着陈青。
陈青想不到说什幺了。
现在已经快九点,学校的晚自习已经结束,但外面的动静依旧没有小下来,陈青有些麻木,甚至想立刻给外面的人开一间舒适凉爽的房间,让他们可以不必委屈在这种地方进行运动。
方渐青一直侧着头,没看陈青,只是看着窗外,像是那里有什幺吸引他目光的东西,但陈青看过去,却只有一片不太纯粹的青色杂草,颓败又充满生长气息。
车里开着空调,但依旧有一种古怪的闷,好像人被装在罐子里,越发透不过气。
陈青想去开窗,但转念想到外面的声音,又老实地收了手,微微合上眼假寐。
半梦半醒间,她听到方渐青的方向有些动静。
陈青猜测是他转了过来,紧接着陈青产生了被长久注视的感觉,这令她不适,但有种声音让她不要睁眼,于是她没有当场抓住方渐青,质问他在看什幺。
没过多久,那种被注视的感觉消失。
方渐青打开车内的空气循环,顺便把广播换成了陈青爱听的舒缓音乐,并且有些犹豫地将陈青散落的碎发别到了耳后,像是为了让她的脸更多的暴露在空气中。
指尖触到她的脸颊,有些发烫。
陈青忽然觉得怪异,因为方渐青少见的温和。
那时候陈青弄不懂,觉得方渐青大概别有目的,但后来,等到方渐青看她的眼神愈发明显后,陈青就能很容易地明白,这只是一个嘴硬心软的男人不可言说的悸动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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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对方渐青来说,意识到自己不讨厌陈青,意识到自己喜欢陈青,承认自己喜欢陈青,接受自己喜欢陈青,嘴上承认喜欢陈青,都是不一样的难关,当然最后一道是最难的,说他笨是因为他总是搞不清楚自己对陈青的想法到底是什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