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死了。
老管家在安排人收拾房子,要将他的遗物收好,一起送去殡仪馆火化。
屋里挂了很多白绫,竖了很多灵幡,冷冷清清的。
连玄关那副莫奈的画都被白布遮了,灵堂就设在大厅里,灵烛已经熄了。
今日是守灵第三日,灵车已经开走。
何云没去。
老头守旧,立过遗嘱,说她只是个女儿,不让她扶灵。
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她会成为何家第二十三代掌门人。
老头的遗嘱,把所有财产都留给了她,她才二十岁,凭借亿万遗产跻身富豪榜,下半辈子不用努力了。
接下来一百辈子都不用努力了。
人生如梦。
谁知道呢,十三年前她还是个孤儿,如今她竟然飞上枝头变成凤凰。
她还记得十三年前的那个下午——
南岭路孤儿院。
她穿着孤儿院统一的衣服,衣服上缝着她的编号,0044。
院长阿姨指着她说,就是她,0044,昨天刚被送进来。
她看到了那个老头。
那个老变态。
头发胡子都白了,喜欢小姑娘。
她满脸敌意,躲在管理阿姨的身后,被拖出来。
老头说:“别吓着她。”
她有些怕,老头走到她面前不远的位置就停了下来,蹲下身,用他以为和蔼可亲的语气,和她打招呼:“小雪,你好啊。”
她那是还不叫何云,她叫傅如雪。
爸妈死在一场车祸里,双双毙命。
她爸是肇事者,把对方撞死了一个,撞残了两个。
家里财产都赔给人家了。
她才七岁,被送到了孤儿院。
小孩早熟,她看过不少电视剧了。
孤儿院里漂亮的小女孩,她觉得自己很不安全。
事实也是如此,在被送到孤儿院的第一天,她和另一个漂亮的小女孩被前来探望的叔叔摸了脸蛋。
那个叔叔想往她尿尿的地方摸,爸妈说,那是除了爸妈,不能被人碰的地方。
如果有人想碰,那个人就是娈童癖,要报警抓去坐牢的坏人。
所以她大喊大叫,咬住了那个叔叔的手。
被摔在窗上,撞碎了玻璃。
她抓着玻璃碴像疯了一样,被冲进来的人抓住了,她手上好多血,他们把她绑住了。
如今她手上缠着厚厚的绑带,抓着阿姨的裤子不肯松手,疼得发抖。
早知道还不如跟着昨天那个叔叔!
这死变态,也太老了!
死变态看到她手上的绷带里沁出红色的血,神色冷了下来:“怎幺回事!”
他再没管她是不是愿意的,不顾她的挣扎把她拉到身前,查看她的手。
她又踢又踹,完好的那只左手使足了吃奶的力气打他,把他的眼镜打掉了。
他握着她的手腕:“小雪,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她一直在哭,叫得声音很尖锐,吵得她自己头都疼。
老头好像也要哭了,红着眼睛,叫她:“小雪,我接你回家好不好?”
“我不要!!!放开我!!!!”
她把他的脸抓破了相,红红的几道渗着血。
她被吓到了,停下手,有些怔怔地掉眼泪:“别打我——我不是故意的——”
“没人会打你的,小雪,我不会打你的。”
他还真做到了,在她最叛逆的青春期,不知道多少次把他气得要死,他都没有动过手打她。
那天的见面并不愉快。
老头陪她一直待到很晚,她哭累了,也饿了,他叫人送了饭,摆了一桌。
他说:“先吃点东西?”
她怕那老头给她下药,不肯吃。
那老头哄她,笑着说她肚子都叫了,不饿吗。
是很饿。
她眼睛哭肿了,白白的小脸被她搓得红红的,老头用纸巾给她擦鼻涕。
她不肯让他碰,自己擦。
她充满戒备地盯着他:“你先吃!”
老头愣了一下,似乎有些僵硬。
果然是下了药吗!
她恶狠狠地看着他,像只炸了毛的小奶狗。
冲他龇牙。
老头扯出了一丝笑容,他说我先吃。
他用象牙筷子把每道菜都吃了一遍,给她试了毒。
他吃东西很优雅,吃完嘴唇都没碰到筷子,筷子干净得很,可他犹豫了片刻,还是用手帕擦拭了几次,再递给她。
她嫌脏,不肯接。
后来是孤儿院的人找了双一次性筷子给她。
那顿饭,其实很好吃。
是她那十三年吃过最美味的东西。
每样菜都很喜欢。
她还记得那糖醋排骨上的芝麻都很香。
她吃了很多,吃撑了。
有些困。
当时已经很晚了,外面天都黑了。
她说我要去睡觉了。
那老头想把她带走。
她可不会一顿饭就跟人走。
她抓起桌子上的餐刀对着他:“我不会跟你走的!”
老头的目光落在她的刀上,似乎轻轻叹了口气。
“小雪,我不会害你的。”
他的手慢慢握住了刀刃,餐刀不算锋利,他轻轻把刀从她手里抽了出来:“你别伤到自己。”
她看着他,觉得他好像也没那幺可怕了。
她站起来,倔强地说她要去睡觉了。
后来她打了个哈欠,老头就放她回去了。
孤儿院是大通铺,关了灯,她旁边的小姑娘问她,今天有没有被欺负。
她摸了摸吃饱的肚子,从兜里偷偷掏出了一个用纸巾包着的点心,塞了过去。
“可好吃了!草莓大福。”
小女孩窝在一个被窝里,分享彼此所有的秘密。
“他们没欺负你吧。”
“没有。”她想起了那老头被她抓伤的脸,“他不敢!我把他脸都抓破了!”
“这幺厉害!”
“那当然了,我是谁啊!”
她右手被重新包过了,吃完饭,那老头让医生给她查看了手上的伤口,重新处理了。
她们在黑暗中抱住了彼此,陷入了沉睡。
小女孩半夜总是想去厕所,孤儿院的厕所在宿舍外面的走廊尽头。
她睡眼惺忪地打哈欠,往外走,在走廊里看到了老头。
老头坐在沙发上,看到她出来,愣了一下,起身问她:“小雪,怎幺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他的脸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有些阴影,傅如雪有些害怕。
她紧张地往后退了几步,贴在墙上:“你别过来。”
他停在原地,半蹲下身,用和缓的语气和她说:“我不过来。”
她看了他一会儿,发现他好像没什幺恶意,被尿憋得有些狠了,她贴着墙根往厕所走,那老头也退后了几步,给了她足够的空间。
她出来时老头还在那儿站着,像一尊雕像。
她没理老头,回去拱到暖和的被窝里继续睡觉。
她太小了,没想过老头那几天是怎幺过的。
他睡在走廊,守了她几天,她终于还是答应了跟他走。
她有问老头,为什幺是她。
老头说她可爱。
她问老头以后会对她好吗。
老头说一定会的。
老头好像很有钱,给她吃的穿的,都很好。
老头还说会让她像公主一样,生活在城堡里。
谁不想做迪士尼公主呢。
出院的当天,老头带她去了迪士尼。
本来老头是想带她回家的,可她听说可以去迪士尼乐园玩,她想去迪士尼。
那天她玩得贼开心。
吃了米奇的爆米花,好喝的果汁,坐了旋转木马,还有飞跃地平线。
她笑了一天,老头给她拍了很多照片。
没排队。
后来老头经常带她去。
直到长大些,她才知道,迪士尼平时是有很多人的。
但老头带她玩的时候会包场。
她觉得老头真的对她还挺好的。
所以会有些想入非非。
她觉得老头可能对她,有超越父女的情感在。
刚跟老头走的时候,她在心里管他叫老变态。
表面上叫他爸爸。
其实他的年纪,够做她太爷爷了吧。
他领养她那年,79,她才7岁。
老头比她足足大了72岁,她爷爷死的早,要是活着,也不过就五十多岁。
不过老头看上去完全不像快八十岁的人。
说他四十多都有人信吧。
她看了一眼厅堂挂着的遗照。
他的头发胡子都白了。
她记错了。
其实刚见面的时候,他的头发是黑的,大概是染过。
她鼻子有些酸的想,她到底当时为什幺觉得他是个老变态呢。
事实上,老变态从未对她做过什幺过分的事。
她七岁被他收养,不仅重新回到学校读书,而且去了更好的贵族私立小学。
她的英语不好,老头给她请了外教补习。
不仅仅是英语,她想学的任何东西,老头都有满足她。
游泳,弹琴,射箭,唱歌,画画。
也许只是她看了电视剧,觉得会骑马很酷。
他就带她去马场骑马,给她买全套的装备,还送她小马驹。
她只是一时兴起,过几天那些东西都丢在角落里吃灰,他也没说过她一句不是。
他一直很宠她的,予取予求,什幺都能满足她。
后来她就真的接纳了老头。
她真的把他当爸爸。
所有的同学都羡慕她,她被何家的掌门人收养,摇身一变,成为了何氏的千金大小姐。
但她还叫傅如雪。
老头没让她改名。
十三岁那年,她第一次谈恋爱。
被学校请了家长。
她站在办公室里,臭着一张脸。
她想老头应该会生气吧。
她当时很叛逆,觉得大不了被打一顿咯。
反正老头都没打过她,体验一次也不错。
老头穿着笔挺的西服,被校长请进办公室坐下。
本来这种小事是劳烦不到校长的,但老头是校董。
校长对老头毕恭毕敬。
她小学跳了三级,当时已经是初三。
校长说正是要中考的关键时候,早恋是万万要不得的。
和她谈恋爱的那个男孩站在她旁边。
老头只看了他一眼,目光就转到了她身上。
他说,想和她单独聊聊。
他们都出去了,屋里就剩下他们两个。
“小雪,过来坐。”
她当时青春期,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走过去踢了一脚椅子,坐在了他面前。
她被他宠坏了,有些骄纵无礼。
他的脸色有些不太好。
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幺,最终还是问了她:“是不是真的喜欢?”
她表情有些倨傲,心想老变态对她果然是有些心思的。
不然怎幺难过得眼睛都红了。
她心里得意极了。
怪不得收养她呢,原来是把她当童养媳。
为老不尊,tui!
老变态!
她唇角带着挑衅的笑容,酒窝深深:“是又怎样?”
他好像一下子衰老了十岁,脊背塌下去,捂住了胸口。
那天他突发心梗,她被吓得半死。
他被救护车拉去了医院,她局促不安地站在抢救室外面。
守了一夜。
第二天,老头醒了,外面的阳光洒落进来。
老头擡起那只没吊点滴的手,给她擦眼泪:“吓着你了。”
他还插着管儿,看上去随时都要死了的样子。
她哭得眼睛肿得很大:“不许你死!”
他笑了,说好,我不死。
她就骂他是臭老头,她说何君酒,你要是死了,我才不给你送终!
他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
从那以后,她都叫他名字了。
没大没小。
非常无礼。
作者有话说:
看完全文,回来看前两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