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娘娘，当真要这样做吗？”

“我也不愿出此下策，但是除了这个，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颜如玉从婢女的手中将那纸包接过来，打开来看，是一些白色的粉末，量不多，大约只有一钱。砒霜毒性很强，发作的快，只需要指甲沾取些许，就足以致人于死地。后妃的手指上都佩戴有华丽的护甲，轻轻一勾，便轻而易举的藏匿于手指之中。

“若事败，本宫自然会服毒自尽，不连累阿爹和阿娘，陛下看在瑾瑜的份上，也不会对颜家出手。若事成......”

颜如玉走出宫门，看了一眼景仁宫的方向，缓缓捏紧了手中的帕子。

幼帝登基，太后垂帘听政，大权在握。那幺她和殿下之间，便再也没有阻隔了。

穿过神武门，来到太和殿，一列宫女迎面而来。为首之人捧着明黄的瓷罐，见到颜如玉，停下来行礼问好。

“参见华妃娘娘。”

“起来吧，这是去往养心殿？”

“是，陛下这几日心绪不宁，夜不能寐，太医院开了些药膳，御膳房煮好了，奴婢正要送过去。”

“本宫也听说了，正要前去看望。”颜如玉佯装关心，上前一步，“这煮的药膳是何物？可有配方，来日本宫也好做一些献给陛下。”

“奴婢也不知道呢。”

“那本宫可否一观？”

“自然可以。”

颜如玉掀开盖子，‌‍‍‌‎百‍‌‌‎合‍‎的香气便扑面而来，原来这是用‌‍‍‌‎百‍‌‌‎合‍‎、红枣、枸杞、莲藕和莲子煮成，先小火慢煎、加水，大火烧开最后文火煮到莲子软烂即可。颜如玉看了一眼，指尖轻微抖动两下，白色的粉末落入汤水之中，很快就融化不可见。

“闻着便心旷神怡，陛下一定会喜欢的。”颜如玉重新将盖子盖好，笑着道，“莫要耽误了，快些去吧。”

“是，奴婢告退。”

-

养心殿，婢女呈上药膳时，阿隼正立于一旁。身着蓝色圆领，腰间佩刀，胸前补子绣着一只昂扬的黑熊，乃是正五品御前带刀侍卫。

她此番前来不为别的，而是请辞。北疆无拘无束惯了，如今哪怕是陛下面前的红人，也过的不舒心自在。

风闻犹豫了片刻，尽管内心些许不舍，还是答应放她回去，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守城校尉。

“多谢陛下！”阿隼兴高采烈的站起来，“那臣马上就回去收拾行李。对了，大长公主殿下呢？臣临走之前还想告个别，多谢殿下这些日子的照拂。”

端过玉碗，风闻小口喝着药膳，她的眼底有一圈明显的青黑，神色疲惫。她喝得慢，一碗‌‍‍‌‎百‍‌‌‎合‍‎莲子羹逐渐见了底，风闻擦拭嘴角，按着丝帕放在桌边。

“皇姐病了，这几日不舒服，你有什幺话，朕帮你转达便是了。”

“什幺病？严重吗？太医怎幺说？”

“伤寒，需要静养。”

“陛下也要多多休息，注意龙体。”

风闻想说朕知晓，喉头突然一阵腥甜，几缕鲜血从她的嘴角溢出，紧接着就是眼前一黑。阿隼睁大眼睛，眼睁睁的瞧着风闻瘫倒在桌案上，大叫一声。

“陛下！”

“来人啊，宣太医！”

她抱着风闻，对殿外大吼大叫，婢女进来后看到风闻口吐鲜血的模样，尖叫一声，立马往外跑。

“陛下！将军、将军！”

是毒。

阿隼跟着风闻从军三年，戎狄狡猾无德，会在箭头上涂抹烈性的毒液。哪怕没有射中要害，也会中毒而死，大多都像陛下这般，吐血身亡。

腹内剧烈的绞痛几乎让风闻失去了意识，眼前也是迷迷蒙蒙，只能依稀看得清阿隼着急的脸。

“将军，太医马上来了！”

她说着，突然手被陛下用力的握住，阿隼的心猛地一跳，突然有一种强烈的不好预感。

风闻张开嘴，鲜血不住的往下流淌。她能感觉到自己大限将近，所以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阿隼的手，对她说。

“我、我死之后，去...去景仁宫......”

她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眼神里的光芒逐渐暗淡。

“传位于......皇姐......”

话音刚落，那只手便无力的垂落下去。

阿隼手指颤抖着伸向风闻的鼻尖，她任然抱有一丝希望和幻想，觉得陛下还没有走，可是那里的确什幺鼻息都已经感知不到了。

眼泪突然大颗大颗的落了下来。

她站起来，抽出腰间的佩刀，大步走向殿外，横刀落在殿外已经吓到双腿发抖的太监上。

“都在这别乱动，封锁消息。有什幺风吹草动，本官手中的刀可不长眼。”

“是。”

皇宫封闭，前朝后宫除太医院外，皆不得四处走动。一时之间人心惶惶，不知道发生了什幺事。阿隼带着两队近卫，来到景仁宫前，那把陛下赐给她的刀，利落的斩开了门前的铁锁。

大步踏入，婢女和太监跪了一地。这番动静自然惊扰到了在里面温书的风霖，她走出来，光芒刺眼，拿着刀，威风堂堂立于院中之人，似乎是风闻。

“大长公主殿下。”

并不是，是阿隼，她明显哭过，眼角还是红的。风霖心中一跳，下意识握紧阿元的手。

“传陛下遗诏，请大长公主殿下登基。”

“请大长公主殿下登基。”

在阿隼的带领下，所有近卫屈膝下跪，向新帝效忠。风霖头一晕，差点站不稳，若不是阿元连忙搀扶着，怕不是要直接摔了下去。

“遗诏？”

不、不可能。

风霖连忙推开阿元，穿过人群，往养心殿跑去。两宫离得很近，穿过一条长街便是。

还未到一个月，这皇宫已经陌生的可怕，死寂、沉默，每个人的脸上都布满了哀荣，想哭却又不敢哭出来。推开门，风霖大步踏入，殿内跪满了太医。见她前来，主动的让出了一条道。

风霖看到了榻上的妹妹，她一步步走过去，脚步沉重、缓慢、踉跄，像是在抗拒这个她不愿意接受的事实。直到走到床边，看着彻底闭上眼睛的风闻，风霖才终于认了命，肩膀无力的垂下。

她最后的亲人，唯一的妹妹，也走了。

从此在这个世界上，她便是孤身一人。

26

我叫阿隼，没有姓，名字也是随便取的。因为北疆的孩子活不长，我又是个被阿娘捡回来的孤儿，所以就叫阿隼。

除了我阿娘还捡回来好多失去父母的孩子，我们住在一起，白天放牧，晚上躺在床上，一起依偎着取暖。

十二岁那年，戎狄又打过来了，大人们说去敌营打探消息，做斥候，有赏银和军粮。那时我最大，下面一群弟弟妹妹，阿娘很累，我抱着想替阿娘分担的心思，便去询问了一番。

那校尉说小孩子很适合做这个，因为哪怕被抓住了，因为年龄小，也不会被当回事。

狗屁，我就是信了他的鬼话，脸上才落下了这一道狰狞的伤疤。不过好在我命大，跑了回来，那校尉看我年幼可欺，私吞了我的赏银。我自然不服，大吵大闹，惊动了好多人。其中有一个和我一样瘦弱的少女，她站出来，对着那校尉就是一军鞭，往脸上抽的那种。那校尉当场跪下认错，再也不敢趾高气扬，把钱全部还给了我。

那个少女，便是将军。

将军很高，虽然是女乾元君，但是很能打。战场上往往是一马当先，身先士卒，我在后面拉都拉不住。霍峰一役，我军被围困两个月，孙老将军病死，将军挑起了大梁，更加不要命的往前冲锋。

亭林关、狼巫山、天河岭、炽水河，四战四胜，彻底将戎狄打得服气。尤其是炽水河一役，她腿部中了一箭，没有止血也没有包扎，突进三百里全歼敌军。等到军医来的时候，她的脸都白了，盔甲上都是流出来的血。

我问将军，明明是北齐的皇女，为什幺这幺拼命。

不怕死吗？

她当时看着天上的月亮，和我说。

“因为有想保护的人。”

我问是谁，她说是她皇姐。我哦了一声，顿时明白了，我也想保护阿娘，保护弟弟和妹妹们，所以才参的军。

可是到了京城之后我才发现，我搞错了。将军和她皇姐的情感和我对阿娘的情感是不一样的，她们明明是亲姐妹，却又做了眷侣之间才能做的事。我惊得合不拢嘴，对比一旁面无表情的阿元，像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

“你为什幺一点反应都没有啊。”

她们这是在‌‎‌‍乱‎‌‌‍伦‎‎‌诶！

阿元白了我一眼，“关你屁事。”

简单粗暴的逻辑，瞬间说服了我，是哦，关我屁事。将军还是将军，我还是她的亲兵，依旧没什幺变化。

后来将军被封秦王，我便是她府上的兵曹，官九品。

将军登基，我便是她的御前带刀侍卫。

陛下上朝时，我就拿着把刀站在外面，虽然威风，已经有好几个宫女姐姐对我暗送秋波了，但是也无聊。里面大臣说的话我听不懂，只能看着外面的天空发呆。

京城是好，可我有点想阿娘了。

本来是打算过些日子再向陛下请辞，没想到陛下大婚，再加上华妃生子，一拖又是一年半的时光。

大婚那日我看得很明显，陛下眼里丁点的笑意都没有。晚宴散去后，她也不回养心殿，去了太液池畔，秉烛夜游。我跟在她的身后，一句话也不敢说，其实倒也不是不敢，只是说什幺都没有用。

陛下她...倒也蛮可怜的，明明都当上皇帝了，却还是有那幺多身不由己。

甚至没有当将军时自在。

在北疆的时候我们多开心啊，想做什幺就做什幺。

我真的很想回去，这京城，只让我觉得不自在和束缚。

于是那一天，我挑了个僻静的时候，去和陛下说了此事。不想陛下被下毒，当场毙命。

我按照陛下的遗诏，去请大长公主殿下登基，稳住皇宫，又找来太医，想要彻查凶手。

目的只有一个，为陛下报仇。

到底是哪个贼人，如此大胆，着实该死。

太医从那碗‌‍‍‌‎百‍‌‌‎合‍‎莲子羹里验出了砒霜，御膳房的御厨和宫女皆被拉去拷问，都说与此事无关。唯有一宫女说，中途有遇见过华妃娘娘，她话音刚落，大长公主殿下就赐了那个宫女鸠酒。

“就是她受荣妃指使来毒害陛下，将荣太妃与其子风明一同关押入狱，经由大理寺审问。”

我当时没有说话，但之后，我问这位刚刚失去妹妹，结果一滴眼泪都没有落下的新帝。

“为什幺？”

为什幺要把矛头指向荣太妃，明明华妃娘娘才更有可能是那个下毒之人！

“因为瑾瑜年幼。”

她不是不知道，但是她也没有办法，皇女刚出世一个多月，还离不开母妃的照料。

那是将军留下来的唯一的血脉。

那是她妹妹的孩子。

我没有走，留了下来，将阿娘与弟妹，也一同接到了长安城。

新帝毕竟是北齐第一位坤泽君主，登基初期，朝中大臣颇有微词，那几位皇亲国戚也蠢蠢欲动。这种情况下我不可能背弃将军的皇姐，独自离开。

比起将军，新帝对待政敌的手段更加的阴险和残忍。荣太妃和其子风明于东街五马分尸而死；宰相李周的府邸里搜刮出龙袍，满族抄斩。

大雨在京城下了三天三夜，都洗不去行刑台地砖里的血。

我以为她会就此打住，一年后，右相颜回的幼子仗着自己是未来皇帝的舅舅，大量受贿、强抢坤泽，先奸后杀。罪行被告发后，她判了颜氏全族流放，五代之内，不可回京。

烈日炎炎，颜如玉在养心殿外跪了半天，恳求她放过她的父母。颜回早已年迈，肯定活着走不到南疆。

那时她抱着四岁的小殿下在养心殿里读书，小殿下自从一岁之后就被抱到她的身边亲自抚养，比起母亲，更亲近这个姨母。

而我站在殿外，看着颜如玉眼中的绝望和恨，脊背发麻。

她有心吗？

我不禁产生了这样的疑虑，回到家后，实在忍不住便问阿元。是的，她是我的妻，我们已经有一个可爱活泼的女儿了。

阿元停下手中的针线活，没好气的白我，还是和以前一个模样。

“殿下是很好的人。”

“她只是......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的确，抚养小殿下，处理朝政，桩桩件件，足够她忙的喘不过来气。不过也亏得这样的夙兴夜寐，才铸就了十年后的长安盛世。

风瑜殿下十四岁时，她举行了很隆重的册封礼，立小殿下为皇太女，入主东宫。

而后要为皇太女选太子妃，她特意召我过去问，可有意将阿初嫁到东宫。

她们青梅竹马，这个情分难得。

我没应下，也没拒绝，只是说回去之后要问女儿自己的心思。

她点头说也好，随后便是沉寂，我仔细打量她，惊觉她的青丝里已经有不少白发。

似乎是察觉到了我放肆的目光，她擡起头对我说。

“我活不长久。”

“瑾瑜是她唯一的孩子，就拜托你......多多照顾了......”

后来我才知道，颜如玉一直派人在她的饭食衣物中添加水银，她一直都清楚，但是从来放任不管。

她没有撑到小殿下和我家阿初大婚就走了，瑾瑜孝顺，为她守孝三年。

按照她的遗诏，棺椁放入将军的念陵之中。

石门封闭，从此再无世间纷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