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才知道陈金魁是把他包在怀里摔下来的,金元元和她带的人收到信,就地搜罗来建筑工人遗留下的塑料防水布,叠成最厚在楼下撑开,这也没能彻底接住,但人都活着,已是万幸,三人当中,数他伤得最轻。
间接得知王也醒来的消息,但金元元没见他的面,一切循旧,她仍天天往医院来,问问两间病房的情况,顺便问问风霆。风霆现在属于人道主义关怀保外就医,他自由落体没有陈金魁这个厚肉垫摔得也挺惨,他们搭把手一起带过来,住进了同一所医院。不过等好,他可出不去,推出手术室的隔天就有警察同志来给他上门做笔录,看守所在等着他。
陈金魁也再没见到金元元,不过听到声音,知道她的行动轨迹依然没变,只不过王也天天在这个病房耗着,她就总不进来。直到有次来探病时,遇上王也趴在手边睡着了,才终于跨进这道门。
一过一周,陈金魁能倚着床坐起来,腰杆能打弯,王也脑袋上缠的纱布也拆了,看着没那么骇人。那额角现在只有枚硬币大的血痂,不再往外渗血,陈金魁只在那附近皮肤用手轻轻磨蹭着,梳理王也原本养得那么漂亮,如今剃了一块儿的头发,并不说话。金元元站在床尾,也不说话。
末了,也仅有他不带谴责也不带劝告,余音绵长地道了句,“你知道的,因为他光对别人好……”
这件事估计就这么不言不语地定下了,不知金元元是强势惯了松这个口怯场,还是真对王也有那么几分近乡情怯,总之她再也没要人也没提任何相关的,包括他跟她揭示的王也的“特殊情况”、她的疏失,包括这次的这桩大事,还包括连同对他交代句,把人给我照顾好,通通都不曾,就像王也从没在她店里出现过,这些都和她没关系一般。
但临别前昔,王也还是始终挂记这位终于未曾走直反目的友人,这么不明不白的算怎么回事?他想见见,陈金魁自然无有不可。
出事后金元元第一次见王也,追溯得更长,甚至应该是十一月里,在他楼下分手后的第一次。王也坐在副驾驶座上,马尾梳得半低,戴了顶棒球帽,他年纪小恢复快,而陈金魁身体素质优于常人,他们俩都是那种经折腾的,一场变故,看似没有给人留下什么大影响。
刚放下点心,王也听到她靠近,偏过头来,就使她顿住了上前的脚步。
那左面半张脸拉成道口子的、留下个坑洼的、横的竖的,有很多处深浅不一的伤痕,因为刚摆在内侧,她并没看见。仿佛发现她愣忪,王也指了指,“心痛了?”又问,“因为是你的财产?”
“你在说什么屁话!”金元元立刻眉头倒竖。
“这才对了。”王也就笑起来。
她看得忽而没了脾气,也扫空了郁气,想问他应该可以好全?人刚检查下来就过问过,包括会不会毁容,论理她是最清楚的,只是不如亲眼看见来得这么具体。
最终也没问,话题自然地续到打算去哪,陈金魁也返回来了,像做过了无数遍地拧开水杯就凑到王也嘴边,看他喝完又给他调整调整马尾尾巴,压了压帽子,王也转回来就说,“魁儿爷说走得远一些,没人知道的地方,这样比较好。”金元元挺认同陈金魁讲的离开这个环境的重要性,她确实距离得更近也见过得更多,一听挺坚决就赞同了,“对,永远别回来了。”王也想说那也不至于,等过个一年半载就都忘了,他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都放心里记得他。但一看,就没说。
知道吗?
——他从没觉得自己格外倒霉,便是从前也不曾,所遇到的每个他喜欢的人都倍加珍惜,舍不得没遇过他们。而事实确证明上天并未对他刻意薄待,这条路只要持续地走下去就会看见,还是遇到的好人多。
“老金。”他勾勾手指,等金元元只是甩了个“你有事?”的眼神过来站得八风不动也未多言,直接探出窗,也不顾右脑秃着块头皮,揭下帽子盖在她头上,再搂了搂她的脖子,“还想再见呢。”给了她一个拥抱。
……
在魁儿爷家里已经安家,所谓登堂入室就是该知道的人都已经知道他的存在,可还没见过魁儿爷的崽,提起这一说时王也这儿也有桩喜事,合起笔记本,扯掉电源往怀里一抱就跑去找陈金魁分享,他能自己挣钱了。
这和以前给导师打工的可不一样,以他自己的名义,这儿有他的落款,把合同打开光标滑到给人看,王也就闭上嘴不说了,等着挨夸。
魁儿爷本来在想心事,很捧场地哎哟哎哟把他揽过来一顿撸,捞着臀下抱到腿上,亲昵一阵,他说,“小也。”就知道他有话讲。
“你也听过我有个就在隔壁市成家置业的儿子吧,他公司有业务这周来我们这儿出差,他就说……嘿,也是孝敬我,从昨年生病,便是过大年也没让他们看,久不见老人总是担心的。”
“记得啊,”魁儿爷有两个好大儿,一个幺女,分别比他大七岁、六岁和四岁,王也手绕着陈金魁脖颈,往下点点头看着他,强作镇定,“放心吧。”
然而这件事怎么排遣,还是很紧张,魁儿爷看他连吃饭都不香了有点心疼,打空气说,“让他滚!”完了又去开冰箱盛一碗消暑解腻开胃的酸奶子,替换了他面前泛着油荤的三鲜汤,人也坐下来把他搂了搂,“你不用管,我来抓住他,他一进门我就牢牢把他控着,眼睛也不让他看你。”
“不不不,你还是出去吧,你在家里,我总觉得更尴尬。”王也就连忙。怕什么呢?想这件事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总要有第一回的。
魁儿爷的大儿子,代称大儿子,抵家时见父亲果然不在,只有那个小男生坐在沙发上,穿一身宽松却包得很严实的居家服,米白色清清淡淡的,叫他自己倒水,语气倒是很随和。
确是个好看的人,大儿子第一感观,借走向饮水机绕到侧面,侧面也没死角,觉察他的视线,那叫王也的小男生转过来看了看,对他一笑,笑起来也好看,妈呀。
对自家老头的眼光从最初就没有过怀疑,就知道会是个里子面子都不错的,可还是被惊艳了把。老匹夫。嘴上虽然谴责,陈家家教向来不是严在这种表面上的,对自己爹,他们兄妹三个其实有即使不是建立在“帮亲”和“护短”上也对其魅力充足的自信。不是父亲不配,只不过大儿子仍旧犯嘀咕,这么过于舒服、出挑的人,肯定花费不少功夫——花出去很大手笔,才拿下吧。
“我爸出去了吗?在忙啊?”看王也抱着个轻薄本在腿上时不时就敲打键盘,大儿子坐下就问。
“是呀,这两日刚接了个活,正是忙,赶巧了就听到你要来,可别怪招待不周啊。”虽这么说,他也不是很正经严肃,有的人道歉自己放不开,有的人弄得被致歉的人上不去也下不来,王也显然不属于任一种,大儿子觉得怪不得父亲喜欢,才两句话,他也喜欢和这种人一起呆着,哪怕就是没事看两眼,也活得长。又不待他问,王也便主动谈起正在做的项目,并不有心夸耀什么,他就是个硕士肄业的水平,小地方人谈不上根基,有人找他都是多亏先毕业的师兄介绍,才刚起步,以后还不清楚。
“你还自己找事做啊?”话问得不很露骨,大儿子也试探了一下。他憋不住来就是这目的,其实大家都有数,怕老爹被哄得太死了。王也说了这个,他就心头一动,由于直接问太着急了露怯,就只把提到的甲方、项目名字记了下来,回头再仔细查查。
没成想这一问,王也就又道出了报酬数字,始终比他提前一步。临了道不敢夸大,养活自己可以。
“哪里哪里,这已经很可观了,你学校好嘛,不过我要说就算是Top2出来也不是谁都能接上这活的,现在找高校合作看头衔,保底得是个教授,破格,那不能没点真才实学。”不可能骗他,这些信息政府招标都有公示,一查便知,大儿子突然放松,话便多了起来,人也一躺,大马金刀地胳膊往左右一靠,整个状态都不一样。
摆出架势也说完后,他自己才意识到有点弄得明显了,又收回胳膊肘,放在腿上不好意思地笑笑,为了解嘲:“我们爸这人,面憨,虽不斤斤计较,可对大事,心里机灵。老早他就说钱多了也是个坏事,如今我们都大了,不能因为黄白之物让一家人生出嫌隙,因此早早就立下遗嘱,正儿八经请律师,做了公证。我们兄弟姊妹,每人分得价值确定的有百十万那么多,此外还有古董。其实你说够吗?肯定够了,我们谁也不是心长得大,特别狠钱的人。这些财物说到底都是爸自己的,作为子女,他生前爱怎么花,论道没有资格说嘴。”
王也一直眼瞅似未发现他的失态,就看着他微笑,直到三个百十万秃噜出来,才瞪大眼,等一句毕,就张嘴真心惊叹道,“有这么多!我还真不清楚。”
大儿子留心看他,客室之中天光明亮,又空间宽敞、无遮无拦,自然光洒到他全身,照得那张脸皮肤素白、眼底干净,什么都一览无余。怎么看,也只有单纯的惊讶,这回就真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