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你不想与我白头到老,共度一生吗……
——师兄,你不想有个自己的孩子吗?我们两个的孩子,无论像你还是像我,都一定很可爱吧……
——师兄,我舍不得你…黄泉寂寞,若没有你在身边,忘生该多害怕……
——师兄……
——师兄……
“不会的!”谢云流骤然睁眼,“我不会放你一个人——”
天地一片纯黑,唯他的声音久久回荡不息。
这是何方?我不是在洞中参悟……
正暗想着,就听师弟的声音铺天盖地重新袭来。
——师兄……可有找到方法……
——师兄,忘生等着你……
“快了……”
谢云流喃喃低语,双手结印。
“我定会找到同寿的方法,与你相伴一生……”
“忘生,别急……”
——师兄……师兄……
“云流,醒罢。”
天地间忽有道浑厚之声兜头罩下,震得谢云流神色惊惶:“师父?!”
“……清心如水……清水即心……”
吕洞宾温和平静的声音继续传来,诵背清心经荡涤无边无际的黑暗。
“师父,不要拦我……”
他印堂一片影绰黑雾、双目赤红骇人却尤不知,耳际回荡着吕洞宾无悲无喜的念经声,头痛欲裂地倒在地上。
“……就快……就快了……”
天地猛然崩塌,如镜面四分五裂,发出尖锐的声音。他惨叫着坠落虚空:“忘生——”
片片碎裂镜面映出过往回忆,幼年相伴,少年嬉闹,青年相爱,一幕幕映入眼帘。
十岁的李忘生捧了一颗鸟蛋回来,黑眸温软担忧:“师兄,我捡了颗蛋,外头好冷,我怕……”
谢云流揉揉他的脑袋,安慰道:“师弟做的不错,既然它与你有缘,我们便一同将它养大吧。”
十三岁的李忘生坐在树枝上乖巧背经,树下谢云流伴着声音悠然练剑,待他卡壳半晌续不上,就抬头提醒一句:“可行己信——”
李忘生便重新精神抖擞:“——可行己信,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
十五岁的李忘生接过他精心准备的生辰贺礼,面露为难:“师兄,这太贵重了……不若还是你留着……”
谢云流愤愤弹他光洁额头一下:“给你就给你了,非要折了我这心意?”
十六岁的李忘生在黄芦摇曳间撑杆回首,夕阳余晖下的面庞乖巧顺从:“师兄,天色已晚,我们何时回宫?”
谢云流枕臂歪头,拨弄绸缎般的流水:“呆子,如此美景在眼前,竟只想着回宫。”
十七岁的李忘生躺在他怀里,捉了他到处作乱的手不放,红着脸敛眸道:“今日师兄就放过忘生吧,明日师父难得指点剑招,若起不来……”
看得谢云流心动不止,啄着他秀挺鼻尖低声道:“那便不进去,用腿好不好?”
十九岁的李忘生拿着师兄亲手做的糖葫芦,吃得杏眼弯弯、水眸晶亮:“师兄,好甜啊。”
谢云流见他又叼了一颗山楂在齿间,猛地凑上去咬下一半,再看人倏然红透的脸,得意地咂摸齿间酸甜:“确实甜。”
二十岁的李忘生一身青绿婚服,玉面半掩,与谢云流并肩踏过大红毡席,双手始终紧握一起,不曾稍离。
新婚礼成、对饮合卺,从此天下皆知,谢云流与李忘生合籍一体,从此一心。
“云流,心之惚恍,念起物生,执念不解,心魔难消……”
“我只是……我只是……”谢云流潸然泪下,“这一切因我而起……”
时光倏然回溯,下坠之势倒转而上,碎镜翻面,回到最初的模样。
那夜李忘生没有下山寻他,解救他的另有其人,于是故事有了另一种可能。
李忘生仍是专心修炼的中庸,不受信香所扰,全心守在华山清修。
谢云流依旧游历江湖、结交天下侠客,两人若分道的鹤,各自飞往不同的方向。
直至中宗驾崩,温王即位,洛阳起兵,将李重茂幽禁长安地牢。
他依旧率心而为,只身前去解救至交,不慎暴露身份,赶回纯阳时,正巧听到师父师弟将他交给朝廷的商议,一瞬之间心如死灰。
师门不再,友人背叛,从此远走东瀛,一去就是数十年日月更迭。
山海遥遥相隔,青丝熬成华发,再不相见。
镜中画面弹指碎裂,化作点点幽光四下消散。
天地逐渐变成无边无际的白,直至最后一片镜面消散,谢云流激荡的心神终于悚然归位,仍静坐盘膝未动。
“天地不仁,自当顺应。你的劫,他为你挡了。”
“师父……”他怔怔呢喃,“云流……懂了。”
“云流,醒罢。”
慈爱宽容的声音在耳边轻轻飘荡。
“忘生,还在等你。”
剑气厅一片静谧,唯清风拂面,不时吹动书页翻飞。
谢云流缓缓睁眼,面色沉静地翻身下床,往太极殿行去。
途中遇上上官博玉,谢云流温声道:“博玉师弟,也是去寻你二师兄么?”
上官博玉朝他微一颔首:“想必大师兄亦然。”
于是二人一路同行,方迈进殿门,就听洛风好奇的声音传出:“二师叔,这是什么?”
谢云流绕过屏风,从他背后探手过去,拿过那本厚厚的册子。
洛风吓了一跳,回头惊道:“师父!您何时来的,吓风儿一跳!三师叔!你也来了!”
李忘生倚床而卧,面容依旧苍白,却仍言笑晏晏:“师兄,博玉,你们来了。”
上官博玉递了木盒给他:“二师兄,里头是新炼的药丸,可补气血、调内息。”
“多谢博玉。”李忘生含笑接过,“剑阵那次多亏你送师兄的药丸救急,这回又辛苦你炼制,一定累坏了。”
上官博玉向来心醇气和,只字不提连夜炼药的辛苦,只细细叮嘱:“师兄须记着,一日一颗,要按时服用。”
这厢谢云流目瞪口呆地翻着那本册子,失声插道:“这是哪来的?”
“我方才帮二师叔找书……翻出来的……”洛风惴惴回答。
李忘生歪头来看,一见那封面,立刻抽气道:“师兄!还、还是晚些再看——”
谢云流却趁那一小会儿的功夫翻了不下十页,看得连连倒吸冷气:“世间竟还有如此着作……”
眼见上官博玉和洛风也要好奇地凑过去,李忘生捏着拳头喊道:“师兄!”
这才将谢云流喝醒,飞快合上书册藏至身后,轻咳一声:“好,好。”
洛风奇道:“什么着作,竟能令师父如此大惊失色?”
被谢云流横了一眼:“小孩子家家,不要什么都好奇。《南华经》内篇可背通顺了?”
“呃……”洛风搓搓小手,“哎呀,炉上还熬着药,风儿先去看看!”
说着风一样卷走了,留李忘生失笑地轻叹一声。
上官博玉自然十分的有眼色,唇角噙着抹笑:“香炉中还有其他丹药,二师兄,博玉先回老君宫了。”
他拜别二人后缓步离去,谢云流大喇喇坐在榻边,此刻才复掏出那本册子,假意质问道:“哪来的?”
李忘生白纸一样的脸上就泛起一片烟霞,逃避着视线道:“苏夫人……给的……”
原来那册子正是他们参加苏鱼里儿子那百日宴后,告别时苏夫人塞给他的。她背着谢云流干这事儿,鬼鬼祟祟道:“忘生弟弟可要收好了,这本备孕秘籍是我娘传给我的呢,千万别弄丢了。”
李忘生谢过之后就将这册子塞进了包袱里,但后来他与谢云流谈心,并未明确是否要为子嗣一事上心,便搁置一旁,渐渐忘了。
眼下谢云流闲适乱翻,眸中分明是满满的笑意,随口念道:“最好以对面姿势行房,阳上阴下,泄身后须停留至少柱香光景,建议抬高臀部……”
刚没羞没臊地念了其中几句,就被李忘生捂住嘴打断,闷笑出声。
师弟掌心温热,他不由探出舌尖轻舔一下,直将人惊得缩回手去,难堪道:“师兄作何要念出声来,难道不觉羞耻么……”
谢云流瞧着他这幅害羞为难的神态,只觉心中无限柔软爱意翻腾,倾身上前握住他的手,揶揄道:“不让念,那等你伤好了,让照着一条一条身体力行过去便是。”
李忘生被他撩逗得无奈,忍着羞涩剜他一眼:“师兄虽心境有所提升,但心脉伤势还未好透,还是少想那些事为好。”
谢云流假作唏嘘道:“我与内子分房而卧,孤苦寂寞了两月有余,竟连想想都不让,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李忘生实在忍不住,出声拦下他话音:“师兄若无事,不妨去指点指点弟子剑技,或者抽查唔……”
话说一半,被人凑上来亲了一口,一时如鲠在喉:“你……”
却见谢云流面露委屈,撇嘴道:“整日让夫君独守空房,现在更是连看都不想看见了。”
李忘生:“……”
李忘生示弱地:“师兄……”
谢云流巍然不动,保持着满面悲戚之色。
李忘生微微一叹,抬手抚上他英俊眉眼,主动献上一个清甜的吻。
距离明教四大法王上华山挑战纯阳星野剑阵,已经两月有余。
那时李忘生凭一己之力,一招镇山河覆盖半座山头,守纯阳弟子无虞,可为抵御四大法王合力一击,只来得及用最后一丝内力张开坐忘无我护身,只是眨眼,淡蓝微光随清正罡气碎成零星微光,被遒劲内力击溃逸散。下一瞬,李忘生勉力挥开欲替他承下这击的师弟师妹,抱住扑到身前的洛风一个转身,硬生生以肉身抗下那庞然伤害。
满头青丝受内力催发如瀑乱舞,支撑到最后一刻的身体,如一张白纸般,缓缓落地。
那时他口中鲜血如注,耳内雷鸣不止,只隐约看到众人肝胆俱裂般朝他奔来,就失去了意识。
若非上官博玉反应极快,飞速叫洛风冲去剑气厅取来之前作为生辰贺礼送给谢云流的药丸,及时为他止血续气,恐怕……
如今师兄心魔已除,境界又上一层,自己也可安心养伤,已经是极幸运的结果。
至于其中细节,师父也已押着师兄与他讲明原委,二人心中再无秘密隔阂,只求安然共度往后朝夕,其他一切,自有天意安排。
人生短短几十载,心中人仍在眼前,执手同道,已是莫大幸事。
谢云流全情陷入这亲吻中,缠绵片刻后,才依依不舍地与师弟唇舌分离,留恋地啄一口湿润唇角,道:“快些好起来,我的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