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尼厄斯根本忘不了那一个晚上。
不,不是那个他以虫族皇室的身份参加了那个雄虫用最盛大的排场订婚的那个晚上。
那是更久之前,或许是十年前,或许是九年前,或许是八年前。
那是虫族王室开始研究“永生计划”的时期。
他仍然记得那是个宁静深邃的夜晚,虫族皇宫依海而建,在夜晚时能听到平静的海浪声,海风拂面。
昔日繁华热闹的虫族皇宫分外安静,那里刚举办完一场奢华的家族宴会。
他因为当时腿部有疾,只能乘坐轮椅,无法参与宴会。
在出来吹风时,他看到高台上那个银白色的身影,坐在摇摇欲坠的大楼旁,似乎被风一吹就能落地。
那是个孩子。
他身后的尾勾肆意地晃动,彰显着他的身份。他有些瘦弱的手臂窄而雪白,撑在高台之上。
他还能看到皇室的虫族们陆陆续续地走到高台,就像没看到那个尤其显眼的小家伙那样,聚集在室外的阳台互相交谈。
一切都是那么平常。
直到那个突兀地静止在高台上的孩子身影抬起他的手臂。
他坐在楼顶,指着前方,对身旁的雌虫说:
“跳下去。”
朱尼厄斯的听力仍然正常,所以他能听清。
那孩子的声音冷静到几乎冷漠,或者说不能被称之为冷漠,那只是单纯地没有任何情感而已。
他昔日熟悉的亲属,基因优良的虫族的贵族们一个接一个地走到他身边,没有丝毫犹豫地往下跳。
麻木的灵魂被控制,奏出血色的协奏曲。
像一具又一具被引线完美地牵拉着的木偶,没有情绪地执行着重复的动作。
扑通。
扑通。
扑通。
坐在轮椅上的朱尼厄斯的手指开始恐惧地抽搐,他无法理解怎样的一句话能够拥有这样的魔力。
虽然依海而建,但皇室宫殿天台下方的并不是海洋,而是水晶铺就的地面。
所以肉体毫无防备地被摔烂的声音也就格外清晰。
像是皇室成员连同银行一起拆掉了下等虫族的房屋,无家可归者跳下高楼那样清晰。
在阳台重归干净时,他看到那个孩子的头颅开始转动。
它转了一百八十度,那双血红色的眸子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朱尼厄斯。
那颗被扭转到诡异角度的头给了坐在轮椅上的朱尼厄斯一个甜美的微笑。
朱尼厄斯听到了一声:“叔叔,你好。”
但那张本该发出声音的嘴肉嘟嘟的,抿得极紧,一动不动。
很有礼貌的小家伙,朱尼厄斯惊恐得几乎坠下轮椅。
那个小家伙没有杀了他。
他杀了所有健全的虫族贵族,唯独没有杀死那时坐在轮椅上的,苍老的、病态的朱尼厄斯。
他只是让朱尼厄斯的机械轮椅不受控制地滚到了他身边,然后强迫这个老家伙陪着他吹了一夜的海风,看了一夜的海。
朱尼厄斯以为这家伙会杀了他,他满脑子都是对方那声清晰的“跳下去”,紧接着是铺天盖地的恐惧,于是他一开始也在尝试不停地求饶、与对方沟通,渐渐地全部放弃了。
因为无论他怎么尝试去沟通,都得不到任何回应。
大海的浪潮声周而复始,循环往复,退去之后又向岸礁上拍打。
夜空被染成一片纯粹而深邃的蓝,海面同样如此,只剩下微弱的粼粼闪光。
血腥味被海的气息淹没,留下一片深邃的空茫。
安静到模糊了生死的界限,触碰到难以被清晰描述的永恒。
朱尼厄斯不知道自己当初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只知道他在醒来之后,被留下了脖颈上深刻而狰狞的纹身,和一双可以自由行动的好腿。
他被那双眼睛震慑,接连半年都神志不清、噩梦缠身,浑浑噩噩地活过那半年之后长达几年的时间内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轻易地操纵了所有自恃高级的虫族的怪物,也几乎以为自己淡忘了那件事。
直到他在谈判场上再次看到成年的简玬,再去以皇室的身份参加简玬的订婚宴。
直到订婚宴结束,朱尼厄斯都保持着一种魂不守舍的状态。
当发现自己的手表丢在了会场的时候,朱尼厄斯的不安感就越发强烈。
“卡莱沙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和面具人订婚之后,只要在这几年内表现稳定,他父亲肯定就会优先考虑将银行继任者的位置让给他,幸运点儿这个进程还会加快……朱尼厄斯?你还好吗?”
宴会散去的路上,这场订婚毫无例外地成了在场或不在场的所有虫族的谈资。
“但卡莱沙身后的家族势力同样不小,毕竟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财团,这场订婚能给面具人带来很多好处……”
朱尼厄斯一边应和着话题,一边抚摸着自己空荡荡的手腕,笑得非常勉强。“我有东西落在会场了。”
“什么东西?”对方古怪地看了朱尼厄斯一眼,放缓脚步,“叫侍从帮你取出来就行。”
朱尼厄斯摇摇头:“我知道放在哪里,我回去找吧。”
“好吧,我们晚上还有活动……别来太晚,这次安排的都是好货。”同伴说。
他捂着自己的手腕,手指像那个夜晚一般病态地开始抽搐。不等同伴回应完,朱尼厄斯就匆匆转身走了回去。
衣着华丽的上等虫族依旧沉浸在刚刚那场奢华而盛大的、布满了利益纠葛和奇闻的订婚宴之中,很少有谁将目光投向脸色苍白的朱尼厄斯。
在进入会场之前需要穿过一条长而空旷的走廊,雕花的长柱肃穆地立在两侧,殷红如血的地毯让整个空间悄无声息。
朱尼厄斯看不到自己的手了。
他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
粘稠的血红色的如蛛丝一般的液体悬挂在墙上,睁开密集的眼睛,盯着这个匆匆赶回来的上等虫族。它们没有阻止这一切,只是静静地看着。
真实与幻想的界限开始彻底模糊,像是整个世界都被灌注了巨量的致幻剂。
朱尼厄斯被脑海中强烈的冲动催促得要发疯,那并不是一种声音,而仅仅是某种磁场,某种他如果不按照这个统一的意念行动就会立刻崩溃的强烈恐惧感。
他的心跳声快要强烈到跳出胸膛,敲打着他的胸骨和脊椎,这迫使他踉踉跄跄地穿过了长廊,推开会场巨大的门。
面前的景象让他如几年前那样再一次感到窒息。
刚刚还奢华的会场被不可名状的粘稠状物铺满,滑动着难以被确切形容和记忆的色泽。它们在急剧地收缩后铺开,而会场的中间,弯着腰的银白色身影坐在被解开了西装、剖开整片胸腔的雌虫身上。
胸腔剖开,血腥味弥漫,他掏出了他未婚夫的心脏。
简玬张开嘴,露出尖利的牙齿,完完整整地将自己未婚夫的真心在物理上吞吃入腹。
一颗真心容易变质,它只有在实实在在地被吞食的时候才能证明其价值。它会成为他的养分,养分便是实实在在的资源,用以生存和繁衍的资源。
咀嚼的声音分外清晰,他的脸颊和脖颈裹着、流淌着卡莱沙的鲜血,而身下的雌虫被纹身控制,废弃了由自己控制身体的能力。像是被控制的木偶,无法挣脱。
银色的尾勾从漂亮雄虫的尾椎处伸出,生生嵌入卡莱沙的嘴巴,将尾勾慢慢填进、塞满高大雌虫的喉咙和食管,看上去就像某种寄生物在汲取宿主的营养。
朱尼厄斯惊恐万分。
如果有机会让朱尼厄斯开口,他会歇斯底里地告诉整个文明的虫族,这个文明孕育了一个彻彻底底的怪物。它以完美的状态掩饰自己,融入了这个文明,再肆意地进行侵略和屠杀。它会模仿与虫族相仿的动作,甚至会复制他们的身份、行为,却始终不是同一个物种。
这是他们在尸堆里发现,并用血肉养大的怪物。
整个会场安静得空旷,只有不停咀嚼的声音。
简玬弯着腰,大口将那颗缓慢停止跳动的真心彻底吞食。鲜红得像是油漆的血液裹了他满手满身,不可名状的粘稠物质缠绕上卡莱沙的身体。利用尾勾输送营养,简玬暂时留下了卡莱沙的性命。
现在,雌虫的胸腔里缺失了一颗心脏。
简玬缓慢地停下来。
朱尼厄斯作为这场戏剧的旁观角色,惊恐而屏息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他应该逃跑,可他无法动弹。他同样是这场戏剧的牵线木偶之一。
简玬抬起手,无法被记忆和形容的粘稠物质便有生命般极速地汇聚在他的手上,下一秒,他捧着的手心里出现了一颗一模一样的、没有连接任何血管的,却在跳动的心脏。
他用吞食来解析虫族的基因,并复刻它们。
正如他吞噬了帕卡德肚子里的雌虫胚胎,来形成完整的另一个自己。
虫族文明被已知的存在限制了思想,在没有看到这一切的时候也永远无法理解为什么雄虫和雌虫可以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文明,更无法理解为什么虫族文明引以为豪的所谓思考和道德观对于简玬完全没有意义,脱离了情爱纠缠,形成一套完全不同的思想体系……或已经抹杀了思想的存在。
现在他们知道了。
简玬将那颗复制而成的心脏重新安回了卡莱沙的胸腔,让它再次恢复正常的跳动。粘稠的彩色液体包裹住雌虫破损的身体,成为复原他的一部分。
整个殿堂挂满了扭曲的彩色的寄生物,它们的触手轻轻摇晃。
如果有谁能记住这些粘稠的物质,就会发现它与全世界最好的大学中的校园里开始无处不在地铺满的外星生物有某种相似之处,也和陨石坠落时那些后花园偶然出现过的踪迹很是吻合。
但全世界最好的实验室,最有资格研究这些外来生物的地方,归属于简玬手下的大学所有,并且已经开始依赖于他的银行拨款。
资本最密集的地方不一定是科技发展最高级的地方,但科技发展最高级的地方一定会有资本的参与。
直到现在,虫族们仍然不清楚那群后花园被砸的倒霉蛋到底在哪儿失踪了。
但简玬知道。他找回了他们——现在是它们了。
简玬看着卡莱沙的身体逐渐恢复完好,低着头抚摸卡莱沙的脸颊。
卡莱沙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肌肉,所以一动也不能动,但他并没有封闭卡莱沙的痛感。
他不喜欢做没有必要的事情。
简玬再转头,看着已经满身冷汗的朱尼厄斯。他站起身,染着满身的鲜血,踩着湿滑的地板,一步步走向这个惊恐的皇室成员。
朱尼厄斯终于开始转身奔跑。
噗嗤。
他的另一只手断了。
紧接着断开的是朱尼厄斯的双腿,他被迫地摔在地上,惊恐地开始尖叫。他捂着自己的断腿,爬在地上不停后退,看着像是深渊中走来的纯白色恶魔。
他开始像多年前那样求饶。
但那个孩子仍然没有听进去任何话。
朱尼厄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头颅往下滚落,看着自己僵硬地伫立然后猛然倒地的身体。
简玬走到了朱尼厄斯的面前,停下脚步。
他的面前是一具完好无损的身体,没有断手,没有断腿,头颅还好端端地安在他的脖子上。但惊恐的虫族已经瞪着一双泛着血丝的眼睛,彻底断了呼吸。
他被自己活活吓死了。
简玬蹲下身,摘下朱尼厄斯手腕上的电子终端,解锁。
其实他刚刚只是想和朱尼厄斯解释一下,他往订婚宴的餐点里加了点儿构成特殊的致幻剂而已。如果他选择把卡莱沙整个家族杀了,也能在葬礼上给有权有势的上等虫族们加点儿相似的东西。
没有食品安全问题,不会吃坏肚子,不用担心。
电子终端上留着几条记录,其中一条有圣虫的痕迹。但这条并不是为了调情或干点其他什么,而是朱尼厄斯的求救信。
在一段时间之前,圣虫终于开始调查简玬身上存在的问题。
简玬本来想让记者们暗中调查自己,做点儿劲爆新闻。但本应最憎恨他的手下团队却把所有记者和调查者暗中处理得干干净净,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很长一段时间都相当困惑。这群从幽灵区爬上来被迫为他卖命,掌握了他的无数把柄且没有得到一点儿温情的家伙本应该最恨他,难道他们觉得还不是时候?
如果是圣虫来做这件事,那至少圣虫的运气应该不错。
他不作无意义的杀戮,但也不在乎谁会死。
可怜的朱尼厄斯。
朱尼厄斯编辑的消息还没有发出去。简玬拎着电子终端,笑着说:“我帮你。”
他点击了发送。
他低低地对着电子终端上的虚拟屏幕开口:“你会喜欢这个礼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