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剧结束,风波暂熄,舞会终于开始。
在舞会之前,先是一场正式的晚宴。巨大的会场内,菜肴仍未盛上,众人在餐桌之前等待、交谈。餐桌由透明的水晶镶嵌成面,表面并无切口,透明的水晶之下由渐变色的玉石组成活动的水波的纹路,如不细看,真会以为在餐桌上流动着温缓的水流。
餐桌呈蜿蜒状,淡淡的香薰气息沁入鼻端,清淡而自然。昏暗的会场适当地被灯光点亮,柔和了虫族的面部轮廓,软化了他们的肌肤,却让他们的身姿显得更加高挑。
音乐声缓慢而悠扬,来自千年前的文明。
这所校园作为最古老的建筑群之一,仍然很好地保留了数千年来文明的痕迹。
简玬穿着厚质的深黑蓝色成衣,看似西装,却不比西装正式。领口下敞,显得锁骨精致,脖颈更加修长。西装的敞口到达了胸膛以下,内里并无内衬,只有薄薄一层胸肌。搭配同样颜色的深色长裤,就再无任何装饰或首饰。
看着像是他从某家服装店随手抓来穿的玩意,却没人能说出它的款式究竟来自哪家的设计。
“简玬,请问你……”
“我有玩伴了。”简玬头也不抬地回道。
“是谁?卡莱沙吗?”
雌虫有些愠怒地问道。
简玬抬起头,给了他一个笑容,没有继续说话。
“你可以和我放松一下,比如看看这里的画作,这是千年以前留下的艺术杰作。”雌虫依旧并不死心,没人想放弃此刻的简玬,更没有谁甘心无缘无故地被拒绝。至少在简玬的视线范围之外,他们都是极其优秀且杰出的存在。“如果不能欣赏这里的作品,对所有虫族来说都会是巨大的损失,你了解你身后这幅画的名字吗?你是第一次参加这种规模的晚宴吗?餐巾布这样折叠并不符合礼仪……”
“毕加索,哭泣的女人。”简玬低下头,继续捣鼓着手中的餐巾布叠成的花, “如果你想跟我介绍这幅画的背景或者毕加索到底是个怎样的人,还是免了吧。”
“简玬,你看看我折的怎么样?”坐在他身侧的卡莱沙递给他同样用餐巾布叠成的花,满怀期待地看着简玬。
“比我叠得好。”简玬把手中的布一推:“我想要这个,你帮我叠一个吧。”
“好,当然。”卡莱沙快乐地接过简玬的任务,当他提议要给简玬赠送跑车或珠宝的时候,简玬给他的回答往往是“不”,只有在讨论商业合作的时候会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但对于用餐巾布叠出花这样的琐事,简玬一向犯懒。
“我家里有这位画家的藏品,你感兴趣吗?”雌虫并不甘心。
简玬头也不抬地回答:“我家也有。”
卡莱沙抬头看着无奈地走开的虫族,勾起一个得逞的笑容。即使这个笑容在他人眼中仍然非常优雅而得体。
“这幅画当初还在展览馆的时候,还是我和你一起去看的呢。”
“嗯,是啊,你拉着我逛了整整两天。”简玬低头注视着卡莱沙修长的手指,那儿看上去比简玬自己的更为骨节分明。给人的感觉相当不一样。“而且兴致冲冲地介绍了所有的画作,即使我告诉你我知道它们所有的历史。”
卡莱沙抿着唇笑了笑,望着简玬:“我只是很少能找到一个愿意听我说这些的人,而且你真的能理解它们,就像你来自那个时代。”
暖色的灯光之下,卡莱沙酒红色的微卷发被编起到脑后,额前落下几缕,显得那双眸子更加深沉。他的身材比简玬高大,身形足以撑起一套奢华却低调的礼服,他在配合简玬的穿搭。
“只要你想,大把的虫族不会拒绝这样的好待遇。”简玬明确地指出这点。
没有谁能拒绝世界上最大的银行家的长子的邀约,尤其是在对方明显有足够的性吸引力的情况下。
卡莱沙开口:“你是特殊的。我仍然记得你当时站在梵高的画前问我的话。”
“既然对画面的诠释是主观的,我们仍然可以通过画作的形式和笔触来理解它,即使有的时候我们有认知偏差。那么,我们该怎么保证我们看到的是真实的世界,而不是一幅画?”
简玬微微勾唇,与卡莱沙同时说出了相同的话。
“画作有笔触,物质有粒子,我们所见的,怎样是真实?”
“意识让虫族接近真实,也让虫族远离真实。”简玬轻飘飘地落下这句话,“虫族的肉体太过于渺小和脆弱,这是天生的局限。我们仍然不知道肉体是不是仅仅是一个文明的胚胎,而虫族自己坚定地选择了保留肉体,进行基因改造。”
“这一切实在太无聊了。”简玬用手撑着自己的脸颊,露出一个让卡莱沙极其熟悉的微笑,“我只想尽可能地找点儿乐子。”
“你……”卡莱沙反射性地一愣,就听见会场轻柔的音乐戛然而止。
简玬活动手腕,在场的上万名虫族茫然地停下自己手上的动作,只见简玬站起身来,清脆的皮靴声此刻在这个空间分外清晰。
经过了基因改造之后,上等虫族的基因堪称完美,因此五感也相当好。
哒、哒、哒。
他缓慢而悠闲地走到会场中心,虫群不自觉地安静下来,静静地凝望着拉走了所有注意力的简玬。
无论是否刻意打扮,他的存在本就是最瞩目的焦点。
简玬站定,开口:“你们知道数千年前遗留下来的魔术吗?”
他笑了笑:“或者,在场的各位知道虫族的历史吗?我们究竟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这儿的?”
“生命的密码神奇而绚丽,数千年前,在那次史诗级的灾难中,我们族群为了寻求利益最大化,不得不牺牲了近乎一半的人口来维系自己种群的生存。
一开始,我们去到了地底,以躲避地面上恶劣环境对我们族群生存的威胁。我们拒绝了将信息分享给所有人,以保护族群为名,将技术的使用权限制在少数人手里,网络技术被斩断,本来能够相互连接的世界被切割成碎片,导致剩下的种群暴乱、动荡、饥荒、极权。
绝大部分无法掌握科技和权力的虫族,甚至不知道几公里外到底在发生什么,也难以通过寥寥的地底的书籍来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
极权并不需要科技发展,文明的原始状态本来就是极权。
但虫族的科技依旧在发展。出于对肉身文明的迷恋,我们发展了基因改造,并将它扩散到所有虫族,我们将基因分为上等和劣等,一些虫族借助本就拥有的大量资源逐渐走出地面,而一些虫群永远停留在地底。
一个显而易见的真相是,因为对网络信息和科技的抑制,甚至有生活在地底的虫群从一开始就不知道这个信息。秉持着对肉躯的迷恋,我们发展出了强健的肉体,并创建出让所有虫族都甘于生育的词汇——雌虫。这样强健的肉体承载了生育的职能,也赋予了所有虫族“雌虫”的身份。从此,雌虫之间也可以孕育产子。这在数千年之前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那么,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呢?”
简玬低低地笑了两声,轻盈的银白色发丝就像透着光,他的声音似乎有一种天然的影响力,刻在虫族基因里的影响力。
他快乐地说道:“我发现了一个秘密,现在,我要给你们所有人表演一个魔术。”
他扬起手臂,五指舒展,像是拉开了一道透明的幕布,下一秒,他身侧的展台上,便出现了一个全身赤裸的跪着的身影。
在场的所有虫族都惊异地看着这一幕。
这实在是太大胆了,他们都不明白简玬到底想做什么。
有的虫族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猜想,这样的行事作风……
和面具人并无二致。
一个永远挂着笑脸却看不清真实面目的家伙,一个拥有高超手段、身价千亿的顽童。
跪在展台上的是凯文,他肌肤上刻印的纹身蜿蜒而壮丽,咬着一只带刺的红色玫瑰。
所有虫族此刻内心都浮现出一个词:艺术品。
一件独一无二的艺术品,基因工程的最完美造物。
虫甲构成的刀刃坚硬而锐利,顺应着凯文强健的身躯而生长,完美契合肉体生长的模式,它也能在一瞬间切断其他虫族的喉咙,要了他们的命。
他的喉部和腰腹变换出虫甲的形态,虫族的虫甲可以变幻,适当地伸展,但能如此完美地控制虫甲的形态,也只有极少数的上等虫族能做到。
即使是跪着的姿势,凯文身上的威压,也足以震慑绝大多数虫族——这是来自血脉中的压制。
可伸展的虫甲遮住他的双眼,形成了眼罩的形态,露出口鼻。
“看到他身上的虫甲了吗?”
简玬着迷地抚摸着凯文的脸颊,冰凉的手指从凯文的颧骨摩挲到下颌。
即使全身赤裸,凯文也一动不动,驯服地任由他动作。
他的身体太过于完美,每一处都挑不出瑕疵,无论是英俊至极的五官,还是线条流畅的高大躯体,块垒分明却又不过分夸张的肌肉——这是先天与后天塑造的最好结合。
仿若机械般的虫翼经由催化而舒展,金属薄膜般的质感,透着半透明的无机质感,垂落在他的身后,修长、伸展,几乎及地,轻柔而缓慢地振动。
“多么完美的基因,多么完美的基因改造!基因就像是极其复杂的密码,潘多拉的魔盒,极少有谁能破译它——但在千年之前,虫族做到了。”
他抬起脸,血色的眸子望着在场的虫群:“或者说,是人类做到了。”
凯瑟琳做到了。
“经由一个被遗忘的名字开始,他们成功地从虫群中找到了适合人类发展的基因密码,并把它应用于人类之中——
分工明确,阶级化,经济动物,为了种群的最大利益而行动。简直太像了,不是吗?太完美了,当选择了基因改造的时候,人类就是为了成为虫群而生。这能完美地让他们存活下来,但遗憾的是——
资源原本就并不够分,而成为虫群,放大了所有虫群的欲望,肉体存续所必须的欲望。”
简玬的手指抚摸过凯文被虫甲锁住的喉咙,解开了他喉部的虫甲禁锢,露出赤露的猩红色纹身。
“当科技的成果只能被少数人享有,就注定了仍然处在肉体状态的他们会利用它们来盈利,就算他们再自诩高级,也无法逃脱‘肉体发展需要物质资源’这一铁律,也将永远自私和无知。信息不再在所有人之间流通,基因改造不断迭代,虫族因为更强大而需要消耗和抢夺更多的资源,竞争更加强烈,阶级愈发稳定。而在这所校园里,我找到了近乎完美的基因造物。”
像昆虫学家研究虫群那样。
“刻在虫群基因里的,仅仅是强健的体魄、极强的战斗力、上等虫族更为敏捷的思维吗?”
简玬的声音有着天生的渗透能力,一点点渗入虫群的思想。
脸、声音、身形,他的一切对于雌虫来说,就是埋藏基因里的毒药。
凯瑟琳在虫群的基因里藏了什么?
他伸手在凯文齿间取走了那玫瑰,放在鼻端,像一个魔术师那样,遮住唇瓣的微笑。
“我们都是虫群基因的造物,等级森严,制度分明,绝大部分成员一辈子都理应永远待在一个位置,来维护整个种群的稳定,无法逃脱。随着文明的发展,这个模式不再改变,个体在不自觉地融入族群之中,永远地,从古至今,为整个族群的利益而服务。
即使我们自己意识不到这点,仍然认为自己是分裂的族群,并为此争吵不休。信息与肉体的隔阂将每个族群切割,划分出不同的利益。
肉体的分裂使利益分裂。我们仍然保留了人类的特征,为了往上攀爬不择手段,以收集更多资源为荣,急不可耐地将别人踩在脚下,因为自己的在群体中的排名动摇而焦虑不已,急于证明自己比其他人更为优越、拥有更多的资源和信息。重复着争抢,而不是创造。
虫群之所以被称为虫群,在一个等级森严的族群中,我们会不自觉地,在任何情况下,都被我们所处的群体的利益所影响我们的所有行动,在有限的范围内共享信息,共享利益,共享行动。随着我们愈发符合虫族这个身份,这些特性也会更加强烈、稳定。
曾是人类使我们利益分裂,因此争权夺利,这是我们的历史;成为虫群使虫族阶级固化,每个个体都成为阶级性的集体的一部分工具而恒在,这是我们的现在,和未来……”
“个体的虫族处在群体之中,当处在基因链最顶端的虫族做出选择,所有等级比他低的虫族都会遵从他们的群体属性,从而开始效仿相同的行为——”
淡淡的信息素气味弥漫在这个空间之中,糅合入香薰的味道,已经控制住了在场所有虫族。
下一秒,简玬手里的玫瑰啪地一声变成一把锋利的刀。
接着,他将闪着寒光的刀刃抵在了凯文的胸腔。
他从不否认他也是虫群的一员,被禁锢在肉体之中,同样恶劣,同样焦虑,同样不择手段。
站在巅峰的未必就高级。
高级只是虫群用意识来反映资源拥有量而虚构出的意义。
跪在展台上的凯文从简玬的手中接过了刀,刺入了自己的胸口。
此刻,简玬并没有催眠他,他只是告诉对方,他应该这么做。
殷红的血液从胸腔流出,锋利的刀刃如预料中般顺利地剖开皮肉,强悍的虫族能够忍受大量的疼痛,完全出于自己的意愿,把刀刺进自己的心脏。
血液蜿蜒成新的纹身,肆意流淌。
拥有完美基因的领头羊,当然也该最听话,天生就该成为玩具,这才是上等虫族存在的意义。
就像他们用金融、战争和思想来猎食地底的虫群那样。
简玬猩红的眼中闪着寒芒,站在灯光氤氲的奢华会场,脊背挺拔,脖颈修长。在艺术品与花束的簇拥之下,华丽得像个昂贵的怪物。
“别进行虚伪又无聊的交际了,虫族,陪我玩一场游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