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打你一巴掌,你愿意吗?”
袁初的声音有些沉:“别担心,我只是先问问你,我不会强迫你。”
洛文成抬着头,眼睛被眼罩遮盖着,看上去有点茫然,就像把自己全部交给了袁初。
他的喉结清浅地滚动了一下,他在紧张,然后他说:“可以的。”
如果袁初想,那袁初打几巴掌都可以,即使这些动作在他眼里是让他困惑的,也只能带给他疼痛。
但这是袁初想做的事,不是吗?
看着洛文成的样子,反而是袁初先心软了。他掂着洛文成的下巴,让他保持好抬头的姿势,然后落下一巴掌。
声音清脆,洛文成被打得微微偏过了头,但袁初清楚这绝不是打关苍或者白子悠时候的力度。换作任何一个其他人,他都是下狠劲打,不会手下留情。
他伸出手,再摸了摸洛文成被自己打到的那边脸颊,这次的触摸比刚才的触摸更加细致,更缓慢,一点点地感受着洛文成脸颊的温度。
可能因为是一个电影人,他对世间细节的体悟会比许多人细致而深刻,像是将东西用镜头放大了。
洛文成的皮肤算不上细致,但绝对算得上光滑,在被袁初触摸的时候,洛文成没有躲,即使还带着丝丝的疼痛,他依然义无反顾地将脸蹭过来,去触碰袁初略显粗糙的手掌。
洛文成这张脸,袁初从小看到大,仍然觉得新奇,或者说是惊艳。
袁初不记得自己遇见洛文成之前的记忆了。
或者说,他似乎是从记得洛文成的那一刻开始才有了记忆,因此当许莎告诉他他的身份并不一般,中学之前没有任何记录的时候,袁初并不感觉到意外。对他来说,他的存在就是从中学时期看到洛文成的那一刻开始的。这很让人匪夷所思,他也搞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但它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如果他不是个人,那他是个什么,又因为什么而来到这个世界?
这个问题,袁初想不明白,至今仍然是谜团。
“哈……”
袁初收回手,不再碰洛文成,也没有离开,就这么俯视着跪在地上的洛文成。
洛文成是个人类。
没有白子悠的多智近妖,没有关苍彪悍到人类顶端的体能,洛文成是一个踏踏实实的普通人,虽然优秀,但也只能做到人类中的最好。
似乎有什么在记忆里,呼之欲出。
袁初就这么坐着,他自己并不能看到他那双眼睛,洛文成也看不到。
如果此刻有人在旁边,会发现那双眼睛的瞳仁带着令人惊怖的冰冷,就像相机的镜头,在审视着面前的人或物,审视着一切。
不会有人知道这双眼睛在这个世界轮回了多少次,因为袁初自己也回答不上这个问题。一次次的视频记录在提醒着他什么,或许是过去,或许是现在,或许是未来。这个世界有什么东西在随着他一起崩坏。
在洛文成看不见的地方,房间的缝隙,阴影之中有什么东西正在生长,黑暗、腐烂而扭曲。
这个世界本没有鬼——
然后世界毁灭了。
那洛文成这种普通人,是活不下来的。
“袁初……?”
感受不到袁初的动静,洛文成有点不安,开口问了一声。
袁初没有回答,依旧是一动不动,只是盯着不知道身前的哪一处。
黑暗的角落,更多如液体如藤蔓一样的东西在聚集,带着腐烂和死亡的气味,这气味只有袁初能闻到。
鬼和人的界限愈发模糊,这个世界在一点点崩坏。或者说,这个世界向来如此。
在拥有意识的那一刻起,人类就生活在永恒的幻觉之中。
袁初没有回应,洛文成开始不安了:“袁初、袁初?你怎么了?”
他的声音愈发急迫,想要往前,他伸手去摸索袁初的手,却被袁初抽回了手,碰不到袁初。洛文成反手握住袁初的手,依旧跪在袁初身前:“袁初,怎么了,你和我说声话……我害怕……”
能握到袁初的手让洛文成安心了不少,但他仍紧紧地用力,生怕袁初再一次抽手离开。
袁初很忙,出一次差能因为工作性质消失大半年,虽然在很多时候仍然会回他消息,但很多时候仍然会让洛文成独自一人。
这是两人在袁初工作之后少有的接触机会。
很多时候他们算得上异地,都说异地恋不合适,熬不过去,洛文成连一点分手的可能都不敢提。他甚至根本无法想象这件事。十年的光阴,他早已将袁初刻入骨血,才会一次次地坚持下来。即使很多时候知道袁初和他的距离太大了,太大了。
这根本不是人和人的距离。
“袁初,我能摘下眼罩吗?我想看看你。”洛文成小心地问。他感觉袁初此刻的状态并不对劲,却并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别摘。”
袁初的左手反手握紧洛文成的手,右手摸了摸洛文成的头,抬头去看房间的四角如潮水一样涌上的黑暗。
鬼是因为人的恐惧而存在。
这个房间里有鬼,它因为什么而存在?
特案组的所有人都记得他曾经以一己之力引发了一次天灾,既然如此,他身上就肯定有一些常人难以理喻的东西。
袁初的呼吸有些急促。他看到了那些潮涌上来的黑暗,环绕着两个人,时刻想要侵占上来。
无论伤害的是他还是洛文成,袁初都难以接受。
十年,你和一个人走过十年吗?
鬼是在什么时候开始肆虐的?
——大概是十年前吧。
准确地说,是十一年前。
袁初说不能摘,洛文成就真的没有再问。他乖乖地跪着,身体向前凑近,去感受袁初的温度。与袁初交握的那只手握得很紧。
“没关系,没事的,没有发生什么。”
袁初的右手不再去抚摸洛文成的脸,他的声音说不上温柔,只是平静。他的视线不落在面前的这具肉体上,而看着在洛文成身后,逐渐积攒成形的鬼。
像一具腐烂的人形。
鬼伸出手,想要掐住洛文成的脖子。
袁初叹了一口气,身体向前倾,抽出手,抱住洛文成的头,将他的身子向前按,按到自己怀里。另一只手伸出来,快而狠地掐住了那片黑影凝聚出来的人形的脖颈。然后手指一点点收紧,没有省下一丝力气。
袁初的力度甚至带了暴戾,和他那张平静的面庞格格不入。他的左手依旧在安抚着浑身赤裸的洛文成。
太近了,近到洛文成能直观地感受到身后的鬼给予他的冷意。人是对鬼有感知的,尤其是这个世界的鬼,冷意一点点攀附上他的身体,并不正常。
但袁初说没事。
袁初的手指间,黑暗一点点被掐碎了滴落下来,落到洛文成的肩膀和脊背上。袁初盯着面前的鬼,那双眼睛带着审视。
被袁初掐在手中的黑影无声地咆哮着、扭曲着、蠕动着,却怎么也挣脱不开。它就像被一种莫名的东西束缚住了。
能打败魔法的只有魔法,能打败鬼的,除了鬼,还有什么?
袁初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团黑影,透过黑影,看到了更深更远的地方。
那个地方,人类终于被自己的愚蠢毁灭,城市变成废墟,高楼倾塌,所有人都逃无可逃。
没有人类能活下来。
人类终究因为刻在基因里的恐惧和无知而选择了自我毁灭。
鬼终于在袁初的指缝间一点点崩坏,最终落在地上,慢慢消失,就像从未出现过。地板重新恢复干净,环境甚至带了静谧。
袁初松开按着洛文成的手,让洛文成维持了那么久的姿势,洛文成肯定也并不好受。被以一种扭曲的姿势按着,又清楚自己身后有鬼,说不恐惧是假的,但洛文成依旧没有选择逃开。
等洛文成重新跪稳,袁初再捏着洛文成的下巴,让洛文成抬头,再给了洛文成一个吻。
如果说在这个世界上他除了大卡车还害怕什么,可能是害怕失去洛文成吧。
让这个世界一遍遍地轮回究竟是为了什么,谁知道呢?